小陆氏的眼珠灰暗得像尘封多年的珠宝,因为长期无人清理,已经哀怨得快要发霉了。
郁宛就没皇帝那般从容,她并不敢十分使唤小陆氏——不是人人都能有韩信那般雅量,受了胯-下之辱还面不改色,多年之后发达也未报复,还把昔年折辱他的屠户给封了官。
倘小陆氏是个记仇的,自己今日的举动或许会令她没齿难忘——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大逼斗能给孩子带来多大伤害,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又正是自尊心强烈的时候。
因此郁宛只胡乱让王进保夹了两筷子菜便匆匆撤退了,借口阿木尔要喝奶。
乾隆咦道:“你方才不是说公主歇下了么?”
郁宛笑了笑,“她觉浅,又爱闹腾,片刻都离不开人。”
至于乾隆会否以为她出于嫉妒才不想跟小陆氏共处一室,郁宛也懒得管了,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她在这里才不方便,老男人找第二春,多新鲜的事呀!
她宁愿去庆妃那里多坐坐呢。
小陆氏如今有了差事,顾不上两头奔忙,启祥宫的庆妃于是闲了下来,连装病都不怎么上心。
郁宛这日去探望她时,只见庆妃手里捧着一本李渔的《风筝误》,正坐床头看得津津有味。
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郁宛本待吓一吓她,可等到近前,庆妃豁然放下书页,眼前却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来!
郁宛唬得心跳都慢了半拍,好容易才认出是仿制的面具,捂着胸口道:“姐姐你做什么?”
“谁让你不安好心的?你想吓我,也得看有没有本事。”庆妃哼声道。
从小到大她都没怕过谁呢,那些堂兄弟们也不及她有胆量。
郁宛喝着绿萼送来的罗汉果茶饮,笑眯眯道:“你就是太像男人了,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你若扮得柔弱些,皇上一定更加喜欢。”
“顶好像慧贤皇贵妃那样,是不是?”庆妃嗤声。
她改变不了这张脸,但她至少能决定自己如何去活,哪怕模仿高佳氏能令她更加得宠,可终究不过顶替另一个人的身份——而她的意志只属于她自己。
“可有些人并不像你这般想。”郁宛道。
庆妃知道她说的是谁,“五儿很聪明,虽然岁数还小,却已早早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如今的情势对嘉怡是不利了些,可只要她耐得住寂寞,庆妃相信还是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万岁爷不是个小气之人,别看这会子闷声不响,可只要嘉怡表现得好,将来少说也是个贵人。
至于她会否后来居上不认自己这个姐姐,庆妃也懒得操心——不认就不认吧,亲兄弟还有手足相残的呢,至少陆家到不了那份上,至多也就是形同陌路而已。
反正她已给了嘉怡忠告,是嘉怡自己不听的,后悔也别再来找她。
郁宛捡起掉在地上的《风筝误》,拍了拍封皮上的灰,咦道:“姐姐为何独独钟爱这折戏?”
李渔是个十分高产的作家,固然不乏优良之作,而彼时他最为脍炙人口的却是肉蒲团、怜香伴、无声戏等等奇情小说,几为市井俚俗所必读,她以为那些才是庆妃爱好。
这风筝误实在不知有何新鲜,不过就是个简单喜剧,男主在风筝上题了一首诗,被大户人家的女主捡到,并作诗相和,彼此暗生情愫,于是男主又放了第二支风筝相约,哪知这回却不巧落入女主那个丑陋的大姐院里,二人见面,男主误以为女主貌若无盐,吓得落荒而逃,后来经历种种波折终于澄清误会,结成眷侣。
三言二拍里这一类的故事多的是,她以为庆妃早就屡见不鲜了呢。
庆妃脸上却有些落寞,惆怅道:“正因为太寻常,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戏文不过是戏文,世上误会何其多,有几个能顺利解开的?”
郁宛笑道:“姐姐也认识这么样人么?”
庆妃如梦初醒,整了整衣冠,强笑道:“我不过是有感而发。”
又对郁宛说道:“嘉怡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责怪我也无妨,左右咱们以前也没什么恩怨,若因此而生出嫌隙,倒不如桥归桥路归路罢。”
她觉得挺抱歉的,虽然不是本意,可未跟郁宛商量便如此,实在有损她们的友谊。
郁宛笑道:“姐姐说什么呢,咱俩什么交情,哪是轻易能拆散的,何况你也做不得主。”
没有陆家也保不齐会有别家,郁宛从没想过一枝独秀,再说她也不稀罕。皇帝多宠她一天少宠她一天对她有什么影响吗?内务府送来的照样是那些份例,说不定她要是失了宠,太后看她跟阿木尔可怜,还会多赏赐她些呢——论良心,女人普遍比男人更能共情。
所以她真没什么可烦恼的。
真正烦恼的另有其人。
陆嘉怡站在廊下,等小太监匆匆将东西送来,才长舒了口气。
那是舒妃赠予她的锦囊,就知道这位心善的娘娘没抛弃她——她可没耐心陪皇帝周旋十年,眼下都半截身子要入土了,凭什么要她蹉跎青春?她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受苦的,若是要吟风弄月,何不去找个青年才俊落得自在?
如今才当了半个月的差事,她已然觉得如坐针毡。本想让庆妃帮忙说说情,好歹让皇帝给她个名分,哪知她的好姐姐却只会一味躲懒装病,不愧是二叔的女儿,一脉相承的凉薄。
陆嘉怡也懒得向庆妃求助了,反正她如今遇上了贵人,只有舒妃才是真心疼她的。
打开锦囊,见里头只有短短一截字条。陆嘉怡匆匆看毕,先是蹙眉,随即便下定决心,将纸条在蜡烛上烧化,看它燃成灰烬。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依旧会很晚……大家明早起床看吧orz
第121章 眼前
皇帝午膳后惯例要小憩半个时辰, 李玉服侍皇帝到榻上躺下,便躬身退出来,执着蝇帚对小陆氏道:“你也下去吧。”
他对这陆五小姐至今保持着客气而疏离的态度, 还带点审慎和打量,显然没把她当自己人——固然她这张脸很讨万岁爷喜欢, 可能走到哪一步, 还得看她自己本事。
陆嘉怡仍有些恋恋不舍之意,可在接触到李玉警告的眼色后, 忙垂头道:“是。”
李玉随手抓了个小太监来应卯, 他老人家则到廊下坐着打盹, 万岁爷一天到晚忙碌,身为御前总管也没个消停, 只有现在这种时候才能偷偷懒。
也幸而万岁爷不是先帝那样的工作狂人,否则他这位置就得跟走马灯似的一茬茬跟着换了。
陆嘉怡并未立刻告退, 等师徒几个都放松懈怠, 她自己却悄悄从暖阁溜出来,打算沿角门溜进去。那角门连通外面净房,刚好她又配了把钥匙,想必能神不知鬼不觉。
这法子也是舒妃教她的。
陆嘉怡也多少猜到舒妃没安好心,她清清白白一个黄花大闺女,倒得靠这种方式来谋求宠爱,简直有辱门楣,可她能有什么办法?万岁爷不临幸她, 难道她等着老死宫里, 人往高处走, 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虽然此举有触怒万岁爷的嫌疑, 可毕竟乾隆看起来还是挺喜欢她的, 到时候她只要辩称自己情难自禁,想必万岁爷多多少少能够谅解——何况她也不是头一例,听说如今的令贵妃当初做宫女时也是先蒙召幸再得名分的,有这样的好榜样在前,陆嘉怡怎么能不心动?
她本来想弄点催情的药粉加到茶水里,好叫万岁爷顺水推舟成就好事,可太医院那边约束甚严,她连给庆妃抓药都须经过层层盘问,还得留档,陆嘉怡一时间便不敢轻举妄动。若找舒妃帮忙,又等于落了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更不安全。
陆嘉怡于是想了个妙招,也不必非得成事,待会儿脱光身子往万岁爷身边一躺,再叫舒妃故意撞破,为了清誉,万岁爷必得负起责任来——可能之后会恼她两天,可好歹她有酷似慧贤皇贵妃的容貌,又是庆妃之妹,借这两位老人的光,万岁爷也不会太冷落她。
陆嘉怡深吸口气,旋开角门上的铜锁蹑手蹑脚向里走进,窗棂上的纱帘早就放下,影影绰绰,也降低了她的恐惧感。
何况万岁爷毕竟是个成熟英俊的男子,哪怕她对他并无情愫,也不妨趁此一试。
陆嘉怡正要宽衣,外头却有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皇上在里头么?”
是豫嫔的声音!
陆嘉怡心里七上八下,一时却也更加兴奋,被豫嫔撞破似乎更好。豫嫔擅宠多年,又一惯掐尖要强,眼看皇帝青天白日临幸于她,岂有不吵闹的,她一闹开,万岁爷必然恼火,说不定还会给自己更高的位份!
陆嘉怡激动之下,胳膊肘轻轻颤动,不慎撞到了桌上的紫檀香炉,亏得她及时扶稳,只发出点窸窣声响。
当值的小太监竖起耳朵,咦道:“怎么回事?”
似乎要进去瞧瞧。
陆嘉怡不免有些紧张,被嫔妃撞见跟被太监撞见后果可截然不同,她这样美玉无瑕的身子,哪能入了那些阉人的眼?
郁宛笑道:“许是哪里跑出的老鼠吧,你就别管了,仔细吵醒万岁爷,你可吃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