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伯爵府内。
裴少淮向祖父请安,却见祖父神色郁郁,没甚么精神,于是问道:“祖父可是有甚么心事?”
裴老爷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孙儿说了甚么。
裴少淮猜出了一二,于是改言道:“孙儿说祖父多多休息,养好身子。”
“你有心了,我省得。”
近来家中不曾发生过甚么大事,事事井然有序,能让祖父心情郁郁恐怕与尚书府那边有关——裴尚书入阁失败之事,已经不是甚么新鲜事了。
祖父或是因为这个?
对于尚书府那边,即便他们做了许多阴损的事,裴老爷子也明白了兄弟之情已经分崩离析。可裴少淮总觉得,祖父好似对于这个弟弟有一种惭愧之情,长久不能放下。
显然,裴尚书并不领情。
裴少淮不敢直接问祖父,只能想着何时向父亲打探打探,总要知晓缘由才能治理病症。
第42章
春寒褪去,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原以为英姐儿是受寒而脾胃不好,眼下暮春昼暖,她却仍是不得好胃口,每日恹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见红晕,似那春日凋零的碎萼一般。
鸟弄桐花日,鱼翻谷雨萍。谷雨一过,这春日便算是尽了,转入初夏。
这日,英姐儿吃了一碗燕窝后,便没有胃口了,同林氏告退,说是要回院子里歇着。
“拂冬,扶小姐回去歇息罢。”林氏吩咐道,又言,“吃食都在灶房里温着,小姐有胃口的时候,你要赶紧去取,不要耽搁。”
英姐儿安慰林氏道:“喝了嬷嬷煨的鸡汤,女儿近来已经好多了,娘亲不必牵挂着,女儿晓得照顾好自己。”
林氏摸摸英姐儿的脸,疼惜道:“还是瘦了。”
正说着,却见丫鬟拂冬吨一声跪地,焦急同林氏道:“大夫人,请您治奴婢的罪,奴婢前几日见到小姐私底下在偷偷试药,是奴婢愚钝后知后觉……”
“拂冬,你休要胡说。”英姐儿想拦住拂冬。
既是她生的养的,林氏自是最为了解女儿,拂冬只说了一句,她便能从头到尾猜出了七八分。林氏脸色怒而苍白,声音硬又颤颤,斥责英姐儿道:“是我把你娇惯坏了,任性到不懂的疼惜自己。”
又让拂冬把所知晓的一一说出来。
拂冬言道,小姐近来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屋里,说是春乏要好好歇息,不许人来打搅她。前几日,拂冬趁着暖阳想晒晒衾席,一下子忘了小姐的吩咐闯了进去,撞见自家小姐正在用炭炉子煎药,桌上零零散散摆着各类干药材。
无怪平日里总觉得房内的药味过于冲了些。
英姐儿哄住了拂冬,说她只是一时好奇,照着古方子学习煎药而已,叫拂冬不要说出去。
这几日,拂冬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今日听到大夫人说小姐消瘦了,愈发怀疑,于是赶忙上前向大夫人禀明了此事。林氏母女素日里对拂冬十分不薄,不管是从哪个方面着想,拂冬都不能见着小姐再错下去。
林氏又怒又怨又怜,这会儿也顾不得斥责、管教英姐儿,而是吩咐小厮道:“去王家把王太医请来。”王家世代从医,王太医年六十九,原任职于御药房,其次子医术已成,前年进宫顶替了他的位置,王太医便告老荣退了,平日里也会不时出诊富贵人家。
“跪下。”
林氏这才开始管教英姐儿,问她为何如此不自爱,还叫亲人替她担忧。
英姐儿认错,十分自责,言说自己只顾一己之欲,没有考虑到家人会为她忧心忧虑,实为不孝。
她也说出了自己的所盼所想所忧,言道:“三教九流,医者只纳为中九流,于男子而言行医尚且不易,于女子而言更是千难万难,甚至以巫医相称。女儿在家中,尚能得父母姐弟包容一二,容许我种药圃、研医理,待到岁末及笄,他日许了人家,顾及家族名声恐怕再不能染指于此道……女儿觉得时间紧迫,一时迷了心神,才会犯糊涂以身试药。”
又哭着言道:“女儿明白,竹姐姐那样胆大聪慧的,尚且被逼得进宫谋一条出路,女儿一直被家里护着爱着,无所长处,本不应再给伯爵府添麻烦,可女儿总忍不住去探知去尝试……”
“请母亲宽心,女儿立誓再不敢了。”
听了英姐儿的一番话,林氏哪里还舍得斥责她,只怜惜扶她起来,抱在怀里,抚摸道:“娘亲只是心疼你的身子。”
王太医来了,切脉望问之后,又看了英姐儿的药箱,辨认都吃了哪些药材,最后才道:“裴夫人莫要过于担忧,英小姐识得药理,不曾吃错方子。只不过没有注意用药剂量,决明子荷叶用量过大,导致身子虚寒,才会一直食欲不振,日渐消瘦。”
又言道:“我开个温补的方子调理一段时日即可痊愈,日后万不可再莽撞行事了,医理药理非数十年积淀不可成。”最后这一句是在善意提点英姐儿。
林氏神色缓和了不少,应道:“劳烦王太医了。”
“分内之事。”王太医应道,想了想,又劝英姐儿,“学医虽不比读书,却也和读书有一样的道理,莫说数月,即便是数年,又有名医帮带教习,也未必能小成,英小姐理应循序渐进为妥。”
“谢王太医提点,我省得了,不敢再犯糊涂。”
……
裴少淮散学归来,听闻了此事,放下书箱便往姐姐的院子去。
“母亲说得没错,是我自私了,扰得你也不安宁,不能好好专心读书。”英姐儿惭愧说道。
“咱们姐弟还说这样的话。”裴少淮安慰姐姐道,“姐姐先把身子调理好,研习医理的事往后再慢慢论。”
又劝道:“姐姐平日也曾读史,应当记得姜太公八十才遇文王,晋文公六十五率军破楚,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言当世之要,成三代之光。”
“我明白你的意思。”英姐儿应道,“王太医也同我说了,此道要遵从循序渐进的道理,为人一世学一世,我不该贪的……往后我只当是个喜好,有则学一些,无则不强求,不会再冒进了。唯有一点,我还是会继续学的。”
“姐姐能这样想便好。”
这个世道本就是女子要比男子更难一些,英姐儿能看清楚事实,也是一种成长。
裴少淮从姐姐院里出来,心情一直很沉郁,他的到来确实改变了很多事,避免了不少祸端,但有些事是他改不了的。
英姐儿痴迷于药理,已开始涉足此道,谁又能断言这是个好,能一帆风顺呢?
能执掌命运的,只能是命运本人,而非他。
这样的感悟把裴少淮曾经的自大击得粉碎。
半月之后,英姐儿身子已经大好,又恢复了往日活泼的性子。这日,林氏正打算去戏楼和酒肆里查点账目,正准备上马车,只见英姐儿带着拂冬跟上来,说道:“娘亲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女儿跟过去打打下手罢,哪怕是帮着誊记账目也是好的。”
林氏欣慰笑了,开怀言道:“那自然好,我早便打你主意了。”母女二人搀扶着一同上了马车。
……
……
五月初,顺天府学张贴公告,择于初九日考核辖内秀才,择优录入府学就读,五十人为额满,各考生凭文取进。
教化之行,京师自当率先垂范,顺天府学为大庆朝府学之首,名气最盛,府学内教谕皆从国子监抽调,学风严正,人才辈出。它居于京畿之地,每年只从大兴、宛平两县录取五十名秀才,竞争颇为激烈,若是不幸落选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到县学就读了。
学子热衷于官学,还有一个原因是官学有资格举荐贡监,顺天府学举贡的名额向来比其他地方多出一倍。
消息传出来后,段夫子对裴少淮道:“从前不让你们进县学,是担忧你等年岁尚小,不辨是非,受那急功近利科考速成之术影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现如今,你的文章已经小成,颇有自己的笔法,又有了明白是非的能力,可以去府学读书矣。”
又言道:“我所讲授的,即便再好,亦只是一家之言,长久拘囿于我门下,往后必定面临寸步难进之时,你也当出去听听外面的学问,结识新的同仁,辨识周遭的形形色色了,一点点累积自己的见解,如此才能更上一层楼。学问如同雕琢,先是大刀阔斧得其形,再用小刀慢慢削去细枝末节。”
“再者,你若不出去看看,你便不知道秋闱有多难,不知道有多少精通学问的学子或这样或那样的缘由,难以往前一步。”
裴少淮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大庆朝以公学为盛,私学为辅,大多数学子院试之后,皆会进入各地府学就读——既科考是为了为官,岂能不去官办学府走一遭?
他掇拾好衣袍,端端正正,而后撩起前摆跪地,朝段夫子行跪拜大礼,一边磕头一边言道:“一拜,谢夫子传道授业解惑,教小子读书写字习文,二拜,谢夫子传授小子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三拜,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但有金榜题名日,官袍加身时,学生必敬夫子上上之礼。”
“好孩子,快快起来罢。”段夫子额间皱纹舒展,言道,“到官学读书,结识更多的人,是科考路上不可缺的一部分,青禾三月发芽,四月抽叶,五月成簇,到了何时理应做何事,都是有定数的……何须行此大礼,又不是山海相隔难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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