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莫要担忧,淮儿警觉,没有甚么闪失。”林氏这才原原本本将事情从头至末说与老太太听,没有半分夸张之意,却已经叫人听得瞠目结舌。
“此……此事当真?”老太太不是不信,她知晓儿媳断不敢编排这种事,她只是对周嬷嬷藏着这样的心思感到难以相信。
她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林氏应道:“母亲,周大与接头的人被当场捉拿,已经招了,人证物证具在,此时不会冤枉他们一家,至于帮闲的事,母亲也尽可以去问淮儿、津儿。”
老太太的发髻在烛光下发亮,双手却垂了下来,沉默了许久,才平复了下来,平静道:“世珍,你叫人放开的她的嘴,我有话问她。”
布条刚刚松开,周嬷嬷便尖着嗓子喊道:“老太太,奴婢没有做这些阴损的事,这都是诬陷呀,老太太您要相信奴婢,奴婢对您对伯爵府一直忠心耿耿,断不敢干这样的糊涂事……奴婢冤枉啊……”
好一顿伸冤声。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瞒我欺我吗?”老太太平声道,“我还没糊涂到怀疑儿媳相信外人……趁着时辰说些有用的罢。”
不知是老太太的话,还是老太太的语气,让周嬷嬷息声不再喊冤,“咳——咳咳——”几声哭呛,才道:“奴婢伺候小姐伺候了三十九年八个月了,开了春就满四十年了。”
“你既伺候我这么多年,应当知晓我对你不薄。”
“奴婢虽被银钱迷了眼,但也只是递个消息,绝无谋害主子之意,也绝没有做过半分伤害主子的举止。”周嬷嬷求情道,“老太太,奴婢只是被猪油蒙了心,贪图黑心钱,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您饶了我们一家子罢……”
林氏怕老太太一时心软仁慈,忙开口劝道:“母亲,此事最恶不在勾连外人,而是他们串通把心思打在淮儿津儿身上,吃喝嫖赌,但凡他们染上了哪一样,后果不堪设想……”
老太太轻拍了拍林氏的手,道:“我省得。”
“说说你的由头,兴许我还能听进去一二。”老太太对周嬷嬷道。
“求老太太念我伺候多年的份上,宽恕奴婢犯了糊涂,那年您……”周嬷嬷只一直说着桩桩件件往事,试图以此打动老太太,挽回些情分。
老太太没再听下去,对林氏道:“你来发落罢,无需碍着我的情面。”
“你们婆媳好狠的心!”周嬷嬷终于崩溃,蠕动着朝前啐了一口,还想着继续挣扎向前,瞠红了眼,被人拖住了还继续骂道,“哪家伯爵娘子身边的婆子不是风风光光的,被当作半个主子养着,偏是我最落魄最下贱……我不要风光也罢,竟还被一个商贾家奴出身的粗使婆子踩着,甚么好处都让着姓申的一家,我不服……”
未等她再继续口出污言秽语,旁边的婆子已经把她的嘴又给绑上了。
“抬出去罢。”林氏吩咐道。
……
夜风静了,屋内的烛火不再摇曳,伯爵府外也再没有传出狗吠声。
林氏陪老太太坐了许久,没有说几句话,只静静陪她坐着。
“夜深了,你回去罢。”老太太言道,“我能想得明白。”
等到林氏将走,老太太终于又道:“留她条性命罢,其余的我就不管了。”
林氏点点头。
……
……
收拾完周嬷嬷一家,但裴少淮的反击远没有结束。
没过多少时日,各个茶馆里的生意比往常火爆了许多,无他,因为说书先生得了新故事。不再说那功名夏商周,也不论那英雄闹春秋,更不谈大家背熟了的青史名流,而说起了这京都城里的弯弯道道。
这故事的主角正是小殷五爷,连名号都不带换的。
他书香门第秀才郎,学识渊博有才名,家道中落讨活计,迫不得已当帮闲。
但“盗亦有道,闲亦有嫌”,小殷五爷素来正直仗义,瞧不起那些蝇营狗苟的路数,于是把富家子弟金蝇虫叮金蛋的事给抖露了出来——
那高官厚禄家的二世祖是如何玩乐的,墙上挂的是名画,手里握的是白玉章,叶子牌赌的是千金之数,嘴里吃的八珍玉食,家中已是妻妾成群,家外还养着青倌儿吹拉弹唱……把二世祖们的奢靡之态说得有鼻子有眼儿。
更是将那句脸上写着“风雅”二字,袖子掩着的却是“官”“财”二字,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
“前人田地后人收,这小小的金蝇虫收了自家的地,又盯着他家的田,小嘴不大,胃口不小,欲知官的网能不能收了这金蝇虫,且听下回揭晓。”说书先生积木一敲,戛然而止,听得叫人遐想万分。
原来高官之子也有出来当“帮闲”的,只不过披了身高贵的皮子而已。
……
又说这徐家,徐大人晋升礼部尚书在望,徐夫人与两位儿媳少不得要与许多官夫人们往来。
人以群分,她们结交相识的也多是清流之官的人家。
平日里喝茶叙话,总不时谈及徐夫人的两个儿子,大儿徐望二甲进士出身,三年庶吉士后赐官刑部,小儿子徐瞻高中榜眼,直接留任翰林院,便有贵妇人问道:“一门三进士,徐夫人是如何掌家的,有甚么好招数小窍门,说出来叫我们领悟领悟。”
“哪有甚么窍门,不过是家和万事兴罢了。”徐夫人笑盈盈道,“若想家和,最重要的便是后宅安宁,这好儿媳是关键。”
其他夫人连连称是,不免又赞叹徐夫人的两个儿媳都是识大体、有本事的。
徐夫人话题一转,压低了点声音,道:“说起这儿郎亲事,有件事大家不可不防,外头都在传这京都城里有‘金蝇虫’,专门挑未谙世事的公子哥下手,万一一时松懈叫这小虫子盯上了,可就麻烦了。”
“我也听说了。”有夫人应和道,“昨夜官人还把两个儿子叫进去仔细叮嘱了一番……只是孩子年岁还小,不能完全意会,又不知晓其中利害轻重,就怕有管不住的时候,给那小虫子可乘之机。”
脸上露出郁郁之色。
有些夫人未曾听说金蝇虫的,则在跟左右旁人打听是甚么意思。
又有个夫人站出来说道:“若是知晓这害人的虫子出自何家何人,通力将他给抓了,自然也就没有隐患了。”
“是矣是矣。”众夫人纷纷应和。
“只是,上哪去将这小虫子给找出来?听说他们行迹隐蔽得很。”
这时,徐夫人适时出口提醒道:“既然是挑金蛋下手的,自然是哪里金蛋蛋多,金蝇虫就往哪儿飞,诸位夫人不妨回去想想,这京都城里,谁家有事没事就聚着一窝一窝的金蛋蛋……回头再跟自家官人知会一声。”
诸位夫人明了,随即点头,道这是个好法子。
第41章
这金蝇虫的事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但它确确实实在京都城里流传开了。都是好不容易生养大的金疙瘩,哪个父母不担忧自家儿郎被人带偏了?此等情形之下,谁又仔细论它是传言或是言之有据呢?防着就对了。
此事非裴少淮一人可以办妥的,起初他只不过有个大概的想法,运笔将殷五的“身世”添油加醋编撰成了茶话本,又将帮闲们常用的话术写了进去,叫长舟暗地里送去给说书先生们。
等到茶话本在京都城里盛传开了,真亦作假假亦真,真假难辨之时,徐家抓住了这个时机。
徐大人与徐望、徐瞻两个儿子商讨了此事,言道:“贵胄高官子弟居于京畿城内,好吃喜乐不务正业,奢靡之风由来已久,圣上曾数次嘱咐朝廷皇亲勋贵、百官群臣们,要严执家法管教门风,不可听任其挥霍家私,养成靡靡之态……‘帮闲’一事,其本质不在‘打秋风,讨赏钱’,而在于引人走歪门邪道,有伤大庆教化,我等可以如实举谏替圣上分忧。”
徐望、徐瞻应道:“父亲说得是,孩儿必定极力配合。”
只是言官进谏也要讲真凭实据,若是直接剑指吏部尚书那就成明争暗斗了,徐大人只好让夫人先出手,喝茶叙话间透露几句,继续造势。
蒲扇轻摇,裙摆相促,后院夫人之间的谈话也可成事。
裴尚书在府上设“竹贤书堂”,打着老翰林、国子监老学究授学的旗号,盛邀京都勋贵人家子弟到尚书府读书,朝中本就有不少臣子对此颇有微词,此次借着“金蝇虫”风波正好大做文章,把水搅浑。
尤其是裴尚书朝中的劲敌们,岂会错失良机?
未等徐大人上奏,圣上的案上已经摆了不少奏折。有人言,近来皇城内盛行金蝇虫传闻,并非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百姓口口相传的事,自有他的道理,恳请圣上派人彻查此事,以严正国风家风。
又有人言,朝中有高官依仗着圣上的信任,骄纵家中后辈在京都城内兴风作浪,有赵高、卢杞之态,不得不防。
还有人言,无缘无故聚各高门大户子弟于一室,动机不纯,麻生蓬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若是勾勾搭搭则为阿党比周,若是吃喝玩乐则为败坏门风,总之是通同一气,穿连裆裤,不可不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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