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日起,便由学生来守着夫子罢。”徐言归道,“我是夫子最小的学生,他们都不在,便由我替他们守着夫子,与夫子等着他们一起归来。”
“放心罢。”段夫子缓了口气,虚弱道,“我不能死了,我还要等着伯渊回来。”
学子们纷纷让路。
看着徐言归背着段夫子步步走远,散开的白发如荒草一般,在风中凌乱,不知谁道了一声:“段夫子教出来的不只是状元,而乃贤士人杰。”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2]。
有人带了头后,众学子齐齐朝向段夫子的背影,深深一作揖,久久不起。
……
事情并未因为段夫子离开而结束,短短两日间,数十个折子送到皇帝跟前,含泪上疏、仗义执言,一是道裴伯渊无罪,二是道淮王招揽幕僚之心不纯,假借云间词,唱得却全是争权夺利、篡党纳贿。
皇帝把淮王喊到御书房里,让其在殿中跪了一整日,要用晚膳了,路经其身畔时,才道了一句:“朕还没到死的时候,容不得你在眼皮底下股弄风雨。”
第244章
听闻父皇的步子渐远,即将走出大殿。
“儿臣从未有过对父皇不敬。”淮王一直跪在地上,朝着殿上的空龙椅,而皇帝已走到殿门口,父子二人相背。
淮王继续道:“兴许儿子的做法是错的,然儿子想的也是错的吗?”他自称儿子,而非儿臣。
雄心勃勃。
“是错的。”皇帝一盆冷水泼下来,道,“生于帝王家,早生一日,不想做也得做,晚生一日,想做也做不得。”皇帝给出了明确的态度。
“可他明明犯了大错!”
“放肆,他是你的皇兄。”皇帝言语冷了几分,道,“有政为何会犯大错,究竟是谁犯了大错,你心知肚明。”
同样是从皇子一步步爬上来的,皇帝岂会不明白淮王耍的手段、心机,如今看来,皇帝答应皇后让淮王回京贺寿,并非出于对淮王的偏爱,倒像是把人放到跟前,想看看他要唱什么戏。
“记着,商贾能以钱财诱人,那是因为他们挣得来钱财,若是没了朕赐你的一身衣裳,你拿什么招幕僚养西席?你看好价码了吗,就敢动这样的心思。”
言罢,皇帝一甩宽袖离去,既不说起身,也没说让淮王继续跪下去。
等到斜阳只能照到庑殿顶,黄琉璃瓦熠熠如金,而殿内却暗沉无光,皇后心疼儿子,叫身边的内官领人把淮王抬了出来。
坤宁宫里,淮王不肯给膝盖上药,只端端站在檐下,抬首看着天幕一点点暗去,怒火中烧。
一只雏燕从窝里跳下来,因扑翅不及时,一头栽倒在前庭里,任凭它再如何使劲,亦未能从地上飞起来。
淮王笑了,宛若得了失心疯,无所避讳道:“能顺利活下来的鸟禽,老天才会给他羽翅。”狂笑渐渐变作阴霾,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活不下来,给了羽翅也飞不起来。”
孙皇后听后心一紧,眼底沉着忧与惧,她劝道:“你父皇既没有换储的心思,便再等等罢,兴许等他年岁再大些便能想通,改主意了。”她怕淮王铤而走险,多年卧在君侧,皇后知晓皇帝能容得下兄弟相争,但容不下兄弟相残、相杀,她道,“你父皇为你精挑细选的藩地,物阜民丰,在众亲王里是独一份的。”
意思是,若是夺嫡不成,不妨先回饶州府做个富贵王爷。
“发出去的箭矢回不了头,世间之事从来不是大成,便是大败,而没有等一等的说法。”淮王心意已定,反过来劝孙皇后道,“母后,任凭饶州府何等富贵,与整个大庆相比,也不过弹丸之地。任凭父皇何等关照孩儿,一旦燕有政上位,他要杀我便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一旦燕有政当了皇帝,孩儿就彻底成了旁宗,永远失了正统,再不会有任何一个臣子愿意帮我说话,孩儿不能再等下去了。”燕有道看到母后依旧有所顾虑,他道,“届时你我母子永世再无相见的机会,孩儿坐守富贵王府又有何用?”
一晃间,孙皇后的眼神由犹豫变得凌厉,道:“且让本宫再想想……想想对策。”
……
……
不同于冬日里的北风长驱南下,一夜之间彻骨寒,夏日的南风是徐徐北上的,每过一层峦,便下一场雨。
燕承诏过来探望裴少淮的时候,刚刚雨停,小院里檐下滴滴答答。
“假银币开始流出来了。”燕承诏告诉裴少淮,“假银币自应天府流出来,散往江南各府,佯装粮商从农户手里大肆购置粮草、日用。”
“探查到造币窝点了吗?”
燕承诏点点头,道:“只敢在外围远远盯着,还不敢打草惊蛇。”
这本是个好消息,裴少淮却笑不出来,他看着滴不断的水珠落入石阶旁的水槽里,溅出一朵朵水花。
大雨已过,剩此檐下残滴。
黄青荇果真做了歹人、行了歹事,他辜负南居先生的教养之恩,倘若叫南居先生知晓了,不知会何等痛心疾首。
裴少淮收回思绪,继续听燕承诏说查探到的密报。
燕承诏:“这批粮食经由长江汇入到金陵城中,藏在船舱底仓内,躲过操江都御史的层层守兵,向东入海……”
“入海后立马北上。”裴少淮接过话道。
燕承诏有些惊诧望向裴少淮,问:“裴郎中早就猜到了?”
“不是猜到。”裴少淮装了一把,笑笑道,“是推测出来的,鄙人从不乱猜。”
“你推测……动乱会从北境而来?”
裴少淮点点头,他打比方道:“大庆人建屋子喜坐北朝南,小小民宅如此,巍巍紫禁城亦是如此,座座宫殿朝南开,正是因为如此格局,常使动乱自北而来……背刺显然比正面相抗要简单些。”
自古发生宫变,成事者必从北攻入皇宫。
若是从南攻入,贼子想捉到皇帝,先要攻破午门,过了金桥,还要再攻破奉天门,好不容易入了奉天门,摆在面前的却是中轴三大殿,离皇帝的乾清宫还远。且这当中的每一座城门,皆是重兵把守。
而从北边攻入则不同,进了神武门便是御花园,一群后宫嫔妃毫无招架之力,过了皇后的坤宁宫立马就到了皇帝的乾清宫。
紫禁城如此,整个大庆亦是如此,从南往北打,过了长江还有淮河,入了中原还有黄河,更别说其间层层叠叠的山峦……单单是行军北上,就能磨掉对家一半的兵力。
从北往南打,只要冲破关城,便可如北风一般长驱直入。
所以,于对家而言,南边是个积攒钱财、粮草的好地方,却不是养兵起乱的好选择,他们只能用南边的钱财,去养北边的兵马。
若不是银币的横空出世,阻断了对家的计谋,只怕对家早在北边囤积满了军粮,而不必待到此时。
听了裴少淮的一番解释,燕承诏沉默了几息,感慨道:“多读书还是好呀。”
想起闽南时被对家牵着鼻子走,现如今终于扭转局面,只要紧紧盯着这批北上的粮草,自然就能追出幕后的主谋了。
燕承诏道:“也该是时候收网了。”不单单是裴少淮想家,燕承诏也想妻儿了。
“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戏台子,神神鬼鬼都在台上,不唱完自个的曲儿,谁都下不得台。”裴少淮道。
现在后悔想下台的,来不及了。
燕承诏怔怔,裴少淮问:“怎了?”
“燕某好不容易说出一个‘收网’,裴郎中偏要道一个‘搭戏台’,如此是不是不太好?”
“裴某知错。”裴少淮换一番言辞道,“囚网千尺,鱼兮鱼兮何所往?”
“……”燕承诏拱拱手,“告辞。”
“燕缇帅莫生气,裴某还有一事相求。”
燕承诏步子匆匆,但还是在墙头上停了下来,问:“何事?”
“替我向家人报个平安,叫他们不要忧心。”裴少淮道。
神神鬼鬼都已经上台,即便他们现在知晓身在台中,也只能硬着头把曲儿唱完。
……
景川伯爵府中,裴少淮托燕承诏的“报平安”还没到,反倒是黄青荇先来了。
裴少津在正堂接待。
“说起来,黄某与令兄皆出自邹老门下,研习钱道,算得上是同门。”黄青荇频频哀叹,焦虑之色流于言表,他道,“虽官小力微,黄某也想尽一份力。”
“黄大人有心了。”
黄青荇说出此行目的,他好意道:“邹老已致仕,但他的门生还在朝中,众人拾柴火焰高,若是汇众人之力,联名为令兄上疏,兴许事情还有转机。”
顿了顿又补充道:“黄某已经拜访了几位师兄,他们皆有此意。不知裴给事中如何作想?黄某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成了,令兄也可少受几日牢狱之苦。”
意思是,想请裴少津出面,与他一起把邹老的门生聚起来,一起求皇帝放了裴少淮。
此时的少津面色憔悴,仿佛是一连几个昼夜未眠。
神态憔悴,但心里却很清醒。
裴少津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凝眉沉思,半晌才问:“黄大人有何打算?”佯装有意做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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