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臣子明晃晃夸赞淮王,说淮王不愧为嫡出皇子,很有皇上年轻时的风范。
皇后与淮王里外配合,凭着提前做好的准备,短短数日里,就让淮王的名声立了起来。
……
不怪淮王如此急不可待,夺嫡之心昭然若揭,属实是时间太紧了。
万寿节就在半月之后,过了万寿节,淮王就要离京。他必须在离京前把事情做成,不然的话,只怕要等到母后病危,他才有由头再次入京。
机会仅此一次,人走则茶凉。
太子软禁,自己呼声高涨,淮王只要再把清流和几个老牌书香门第拿下,由臣子们上疏换储,给皇帝施压,事就成了七八成。
这个时候,即便杨府把他的帖子踩进土里,淮王亦只能忍气陪笑脸。
……
夜里,坠星拂晓空,一块天石落入京都东郊外,在农田里砸了好大一个坑。
事情上报朝廷,众官员不禁想起《秦始皇本纪》记载秦时荧惑守心,先兆正是“坠星下东郡”。
始皇死,天下分。
众人夜里偷偷察观天象,果真发现荧惑星已移至东方,正在向心宿靠近。
裴少淮下诏狱的缘由,因此也变得明晰起来,命克天子、荧惑守心就是最大的罪过。
……
五月南风疾,繁花落满庭。
四方小院里,裴少淮抬首望着屋檐出神,吴见轻以为先生在望天,思索星象的事,说道:“先生放心,小子推算许多遍了,虽然荧惑星现下正往心宿去,但到不了心宿便会折返往西走,届时辰星、岁星自南天起,即成‘五星连珠’之天象。”
方才燕缇帅来过一遭,与裴少淮说了淮王近几日的动静,吴见轻跟在旁边听了。
吴见轻道:“依燕缇帅所言,想来不必等到五星连珠的时候,皇上就会放先生出去了。”他心里想的是,既然是设局引出幕后者,如今淮王与他的党系已经浮显,裴先生自然不必再演苦肉计。
“我并未担忧星象之事。”裴少淮回过身笑笑道,“在院子里待得发闷,自个找些兴子解乏罢了。”
他指着檐上一角,道:“你看那是什么。”
吴见轻顺着先生的指向望去,只见,梁间垒香巢,雏燕齐齐立于巢边,不时歪歪头、抖抖翅羽,煞是可爱。
再静听风声,风里伴着燕鸣,吴见轻才又发现,另一处梁上,两只成燕正在扑翅,将飞不飞,仿佛在催着雏燕离巢起飞。
原来先生在闲看燕子教雏飞。
无怪先生被关押这么久,心境还能如此平静。波澜不惊,运筹帷幄。
关于出狱的事,裴少淮道:“且放平心态,离出狱还早。”
“为何?”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裴少淮道,“江上微澜起,渔翁的船还在路上。”
他继续提点吴见轻道:“淮王要的是皇位,而非乱世,他没有理由去冒险虚构一个‘荧惑守心’的谎言。”
不管夺嫡成败,若是谎言戳破,“盼着皇帝早些死”这顶不忠不孝的帽子将戴着淮王头上。
所以虚构“荧惑守心”必不是出自淮王、皇后的手笔。
“学生明白了,东宫淮王为鹬蚌,而渔翁另有他人,皇上与先生要等的,是这个幕后渔翁。”吴见轻道,“谢先生提点。”他未想过这个局竟如此深、如此复杂,若是他一个人,不知何时才能为祖父讨回公道。
吴见轻有些失落。
“瞧。”裴少淮拍拍吴见轻肩膀,再度指向燕巢,只见雏燕在父母的带领下,振翅欲飞,个个抖动翅膀,在小小燕巢上挤成一团,相互干扰着,可爱得叫人发笑。
裴少淮道:“落花离枝,雏燕离巢,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终于,一只雏燕没站住掉了下来,它慌忙展翅,凌空而起,随着父母离开了这方小小院落。
吴见轻点点头,也似先生那般,抬首望着梁间出神。
……
徐府里。
梁间雏燕声声里,人间五月又一年。
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了,段夫子屋角还留着两个火盆,徐家人照料得很细致,既不敢一下子都撤了炉子,又怕太热闷到夫子。
段夫子靠在榻上,听着屋外梁上的叽叽喳喳,问老阿笃:“梁上雏燕是不是要离巢试飞了?”
“我去看看。”
老阿笃出门看了回来,应道:“段先生,确是雏燕要离巢了。”
段夫子神色若有所失,道:“三月筑巢五月离巢,老燕引着雏燕飞……长卧病榻,未能见到春燕筑巢,便已经到了老燕携雏的时候了。”
他暗暗下定决心,问:“徐阁老今日是不是出去了?”
老阿笃顿时明白主子的打算,正想劝一劝,又闻段夫子继续道:“阿笃,领我这个废人出去走走罢,去看看外头的光景。”
“先生,徐阁老说……”
“阿笃,连你都不愿意帮我了吗?”段夫子颤颤问道,眼神中满是乞求。
先生的一身傲骨,何时有过这样的眼神?使得老阿笃动了恻隐之心。
段夫子又道:“叫我一直不知不觉躺在屋里,我心不安呀!”
屋中静默,过了许久,老阿笃道:“我去替夫子熨衣物,再把素舆推来。”答应了段夫子的请求。
素舆即轮椅。
夫子回回出门都要齐齐整整的,先束发,后端衣,可这一回,段夫子却道:“不必了。”
“套件裘衣,你背着我,我们从后门直接出去。”段夫子不再在乎发冠不整、在人前年衰病怏怏,他只想出去,了解他的伯渊遭遇了什么,他道,“不要叫他们知晓了,拦着我们。”
……
段夫子很瘦很轻,背在身上就如背竹架子。
他们经过闹市,听闻了深巷、阁楼里传出的云间词曲,那些虚无缥缈的山云楼宇,也并不能改变其靡靡之音的本质。
“正如贫者求达,愈是无才愈是寻些旁门左道,欲证明自己的所谓才华。”段夫子攀在老阿笃肩上,对云间词曲嗤之以鼻。
终于,段夫子在茶楼一隅发现了一张破损的废纸,他让老阿笃拾起拿过来。
残碎沾着泥痕的纸上,段夫子终于看到了他的学生所说的话,记录着朝上的事,一刹那便都明白了、释然了,仿佛见到了伯渊堂上与众人相抗的身姿,孑孑而立。
“船将沉矣……”段夫子怆痛呼道,浑浊双目满含泪水。
茶楼里的客人一时皆望向这个初夏还裹着冬衣的老者,疑惑其明明虚弱得摇摇欲坠,却能呼出撼天动地的声音。
“阿笃,走。”
“去哪?”
“去国子监,去读书人的地方。”
老阿笃快步走着,段夫子伏在其背上,枯槁的手举着那残破的纸张,对着天上的日光。
“快一点,再快一点。”
阿笃快步变作小跑,一个老仆仿若又回到了年轻力壮时,呼呼的风从这对老主仆身畔而过,手里的纸张唆唆响。
终于到了国子监前,左为书院,右为孔庙。
看着气喘吁吁的老阿笃,段夫子道:“把我放地上罢,就放在孔庙门前。”
“先生,地上脏。”
“最脏不过人心,岂怕地上脏?”
阿笃把自己的外衣铺在地上,段夫子瘫坐其上,对着孔庙开始一字一句念纸上的话,茶楼里有学子追随过来,客栈里有学子闻讯赶来,国子监里的学生闻声走了出来。
一圈又一圈地围住段夫子。
不少人认出了这位老者,是他教出两状元四一甲六进士,是他令得国子监学生三番请求“再讲再授”,他是牢狱中那位裴状元的老师。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圣人已逝,而今犹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悲哉!满楼书生不顾国事民计,笔笔皆是山水清逸,粉饰太平,又岂怪得了商女吟唱后庭花?”
段夫子声声质问道。
“何为读书人?戴着个功名一心攀高结贵、贪位慕禄者,不是读书人;高自标树,以为读书人高人一等,宛若那浮云者,不是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如此才是读书人。”
“贤者下诏狱,庸者上高楼、唱词曲,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是闲情雅致,还是攀权附势?”句句直指刮起云间词风气的幕后之人。
段夫子话语中并不只有悲恸,还有不枉一生的傲然,虽瘫坐于地,却好似身高百尺,他道:“他裴少淮才是真的读书人,他是我段知书最好的学生,他不怕死,我亦不怕死,谁要杀他,便把我一同杀了去!”
能围过来者,皆是尚存本心者,听后大撼。他们为何读书,为何要考功名,不单单是为了救己,也为了救人。
徐言归发觉夫子不在屋里,焦急出来寻人,他闻讯在国子监外找到了段夫子。
他端端跪在夫子身后,等着夫子把话都说完,尽管担忧夫子身子,也不忍打断他。直到夫子说完,虚弱摇摇欲倒,徐言归赶紧上去扶住夫子。
他抱起段夫子,用衣袍把夫子绑在自己背上,红着眼,哽咽道:“夫子,学生带你回家,回家一起等着小舅回来……他会回来的。”眼神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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