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爹只是在世人既定的路上,走到了很远。”裴少淮点拨女儿,道,“但你三姑四姑,她们走了一条世人还没走过的路。”
看到外头夜已经很深了,裴少淮把女儿抱回房间,哄道:“夜深了,小风该睡觉了。”又仔细给她掖了掖被角。
今晚这些话,不能等小风懂了再去说,而应该是跟她说了,等她慢慢去懂。
……
翌日大早,裴少淮还在房里冠发,便听到小风过来敲门。
只见小风怀里抱着几卷书进来,撅着嘴对裴少淮说了一句:“爹爹,我想好了,我还是要读书。”
此话直接乱了裴少淮的心神,让他私心汹涌——缘何让他能有如此儿女,却又是在这样的世道里。
等到小风出去后,妻子替他把官服扣上、戴好乌纱帽,他才恍恍平复下来。
在去州衙的路上,裴少淮想明白一件事——这是女儿的答案,其实也是他的答案。
古来今往,世人所求的天下大同,等到裴少淮头发白了、身躯入土了,等到他的子孙也头发白了,兴许也只是稍显苗头。
难道因为如此便不去做吗?
……
……
南下的风,最早要等入秋才有,所以南巡水师迟迟不到。
水师未到,皇帝的圣旨却到了。
这日,燕承诏骑着快马来了一趟州衙,大步走入裴少淮的衙房,从腰带上抽出一卷圣旨,扔在了裴少淮的案上。
裴少淮没急着展圣旨,而是道:“燕缇帅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做事怎反倒没有以前稳妥了?”
燕承诏身上充分说明了一件事,再冷冰冰的人,在熟人面前也是有另一面的。
又道:“我记得燕缇帅以往之谨慎,即便是翻墙出宫,也满口说自己是宫外当值,不是无事闲游。”
“才过的三十,怎就成三十好几了?”燕承诏挑挑眉末,又言,“皇上来旨,我便不读了,裴知州自个看看罢。”
裴少淮依旧没有展开,猜道:“皇上宣我们初秋回京?”初秋是最末一趟南风。
“你早猜到了?”
“年初时,朝廷从山西长治抽调李大人赴任同知,我便猜到了。”裴少淮道。年初那个时候,诸事已平,开海进入平顺阶段。
长治县得名于“长治久安”一词,此地地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能在此地任正官者,非能人不可。
长治县的知县往上再提一提,要么当了潞安府知府,要么回了京城,而朝廷竟舍得把这么一位能人千里迢迢调到闽地双安州来。
若只是为了给裴少淮找个副官,江南之地多的是六七品官,何须舍近求远从北地抽调,此事已显露了皇帝的心思。
从这段时日与李同知的相处来看,皇帝为裴少淮选的“接班人”也确实合适、稳妥。
再者,京外官三年一考满,京官六年一考察,今年岁末恰逢京官考察,皇帝许是对裴少淮有几分私心,便提早一两月让裴少淮回京了。
不然下回京官考察就是六年后了。
因为离回京还有段时日,裴少淮心头还没什么离愁别绪,心情颇为平静,他问道:“燕缇帅也一同回去罢?”
燕承诏点点头,但接着又说道:“不过,到了应天府后,要顺着水路往上走,去一趟武昌府。”
裴少淮神色一凛,武昌府不偏不倚正是那位楚王的藩地,去的人又是燕承诏,自然是关乎宗室之事。
他并没有开口问是什么事。
燕承诏看出了裴少淮的心思,主动说道:“虽有些不光彩,却也不是什么秘密,与你说说也无妨。”便简略地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自打太仓州那档事之后,皇帝发现楚王上位之心不死,便断了他私下串通的所有势力,让他有心也无力使。后又把楚王府里的官员,里里外外全换了个遍,牢牢盯紧了楚王。
楚王燕松被“囚”于武昌府中,已不成气候,便消停过了这么些年。
皇帝没再找楚王的麻烦,却不想楚王世子竟是个极不长进的,府里头自个生出了麻烦来。
楚王有个宫人名为刘七儿,殊色美貌,颇受楚王宠爱,荒唐世子趁着楚王不在,竟让属下把刘七儿骗到了自个堂中烝之……此为其一。
其二,世子在端午节游看龙舟时,又看上了青楼女子连幺儿,又瞒着楚王,令奴仆偷偷把连幺儿抬进了楚王府。
世子如此不长进,楚王知晓后,一气之下,竟把长史司的官员喊来,言说要上旨宗人府,废了他这个世子,父子间因此离了心、生了恨。
楚王欲处置世子院里的恶奴,不料被这些恶奴先一步知晓了,出言撺掇世子,准备在上元节观灯夜,趁着长史司不察,毒杀楚王,假意楚王是中风而亡。
到了这一夜,楚王在庭院雪洞里用宴,才尝了一口菜,发现味道有异,放下了筷子,打算传呼灶房里的人问话。
恶奴见事情生变,遂将楚王绑在了椅子上,手执铜瓜击打楚王头部。
等到楚王随从呼救,府上守卫、长史司官员赶来时,楚王已身死铜瓜之下。
更令人胆寒的是,众人冲入雪洞之时,世子竟手持长鞭,正在抽打楚王身骸。
裴少淮听完,只觉得浑身恶寒——都说皇家宗室无亲情,可楚王府里的这一事变,何止是无亲情,只怕是仇家都未必能有如此狠心。
“此事当真?”
“裴知州觉得玄乎?”燕承诏道,“楚王府的官吏都是换过的,他们岂敢瞒报,此事应该不假。”
稍稍平复心情之后,裴少淮又问:“燕缇帅此番过去,只是处置宗室之事?”
“圣旨里都有写,裴知州怎就不打开看看?”
裴少淮这才打开圣旨,当看到皇帝让燕承诏趁此机会,仔细清查楚王府的田亩,将其侵占的田地归还当地老百姓时,他才明白此事为何非燕承诏去办不可。
燕承诏又道:“户部的人已经从京都启程,应当比我先一步到武昌府。”
若论藩地,江南丰产之地皆无藩王,顺数下来,就属楚王就藩的武昌府最是物阜民丰了。楚王府事变,确实是一个清算田亩的大好良机,连楚王府都被清算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亲王、郡王,自也有清算的时候。
可以看出,皇帝下了很大的决意。
再结合少津上奏改马政、收回放牧草场,皇帝委派兵部、太仆寺去办,裴少淮对于当朝天子的贤明,又多了几分敬意。
裴少淮卷起圣旨,起身与燕承诏说道:“那你我便遵听皇上旨意,分头将此地未竟之事妥当安排好,再启程回京罢。”
“理应如此。”
第207章
燕承诏离去后,裴少淮又仔细读了几遍圣旨。
他想起数年以前,第一次入宫当值掌记,便被皇帝唤进御书房问话。那日皇帝穿了一身家常曳撒,问的正是“数千数万倾的良田被皇庄、官庄侵占,黎民百姓无地可耕”,有何良策。
想来在此之前,皇帝心里就有了清算田亩的主意,只不过国库吃紧,不敢贸然出手。
眼下,朝廷借着推行银币、以银抵税这两道新策,又有太仓州、双安州督饷馆增收船税,国库渐渐充盈,皇帝没了后顾之忧,便率先对藩王们动手了。
清算田亩,减少兼并,增长粮收,皇帝亦在想方设法帮助大庆熬过这连年渐长的寒冬,没有粮食才是最难治理的动荡。
要从藩王手里收回侵占的田亩,唯有九五之尊的皇帝动手,才可做成。
……
先秦名篇《南风歌》有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1]
南风吹来,可以解万民愁苦,可以为万民带来财物,被誉为生长之音。
将此句用于五月的双安港,竟也十分贴切。
伴随着南风,去岁年末出海的商队扬帆归来,乌船破浪,千帆渡海,因场景太过壮阔,引得城里许多百姓登上凤尾峡两岸,远眺船只依序入港。
船长站于船头之上,看到港口官吏手摇白旗,示意减速入港,于是一声吆喝:“收帆,入港。”
船员们齐齐跟着喊:“收帆,入港。”响彻整个海港,告诉族人,他们顺利归来。
拳头粗的绳子拉紧,硬帆倏地往下合紧,船只如归巢的鸟儿收起了双翅。
港口外,就地建起了几幢阁楼,做起了酒肆生意,整个五月里皆是一座难求。一茬又一茬的船员下船,族长领着族人,就近为他们接风洗尘。
跨过了火盆,洒了桂枝水,一番热浴之后,到酒肆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卖力气的脚夫们,各自选出担当能干的头儿。工头与船商们讨价还价,谈妥了价格,拿到了一半的工钱,这才领着兄弟们开始干活。
城里头的客栈也住满了,住的是五湖四海的货商,他们带着样货过来,趁着海商们在港,就地谈起了生意。
一旦签下了单子,便快马加鞭送回家,命工坊里加紧生产。
嘉禾卫和双安州州衙要做的是,维护好这初初建立起来的秩序,完善诸事章法。
……
五月末时,裴少淮去了一趟双安港督饷馆,查看了入港商船的货品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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