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贫子们解释道:“我等在此居住,侥幸过了府试,今日听了座师大人一番话,大为所动,便想着尽自己所能,为后来者留些甚么。铺盖被褥皆为私物,不便留用,我等商量了一番,觉得这半月里,最是念念不忘、叫人感怀的,是大家伙聚油燃灯夜读的情景……便筹资买了这几罐灯油,车夫太贵,我们走得慢,才回来晚了。”
灯油可比酒水贵多了,这个几大罐灯油,少说也要二两银。
李同知看着这些瘦削的读书人,看他们春日里汗湿了后背,道:“也总要先顾好自己,再慢慢来。”
“谢大人关怀,我等得了童生,回去后给人蒙学或是抄书算账,总不会过得太差,眼下能做一点是一点。”
“快些进去,擦擦汗早些歇息罢。”李同知动容道。
巡看完毕,归去路上,看着道路两边民居里的微弱灯光,李同知陷入了深思。
令他动容的何止那几个学子。
点燃自己书案前的灯盏,只需吹燃火引,可要点燃他人书案前的灯盏,并非那么容易。
从山西长治,到福建双安,这数千里的奔波,一切都值。
……
“闽雨揉香摘未知,钩帘顿觉暑风微”。
五月来临,闽地到了茉莉花开的时候,沁人的香气伴着初夏微风,使人心境平静。
裴府后院里,杨时月叫人搬来几株开得正盛的茉莉花,取来针线箩,正手把手教小风简单的女工。
“娘亲教你如何勾出一朵小花。”杨时月道。
在这个世道里,女工是女子们绕不开的一项技能,并不分贫富。
丈夫们贴身之物,总是要出自她们之手的。
今日是第一回练女工,小风答应了娘亲,小手捏着细针,一上一下,落针有些粗糙。她心不在焉,每缝几下便望向书房那边,神色焦急,想要快些缝完,结果落针越来越粗。
“娘亲,不是小风不想练……”小丫头说道,“可我在这里耽误了时候,今晚爹爹回来,我跟哥哥比背诵文章,我必定比不过哥哥,前日里我刚输了一回。”
正打算今日打个翻身仗呢。
今日只是试一试,杨时月早看出了女儿无心于此,便不打算勉强她了。
若论针线刺绣,杨时月自己是真带着些喜爱在里头的,否则她岂能绣出银币上那样简洁又精致的图案?
但她喜欢,并不代表小风就要喜欢。
小风像她父亲,喜欢做学问,这是件好事,无需用针线拘着她。杨时月想到小风的三姑四姑,仅有的一点点疑虑也消去了。
“好了,好了,早看出你心思不在针线上,当心扎了手。”杨时月仔细从女儿手中接下细针,置入针盒中,笑道,“还是让你爹给你拿主意罢。”
小风亲了一口杨时月,道:“娘亲真好。”
又道:“娘亲养的这几株花真香,可是小风不喜欢针线钩花。”
“那你喜欢什么?”
说起这个,小风一股脑儿跑入书房内,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花,得意洋洋道:“娘亲你知道的,还故意要问我。”
她手里拿着的,正是爹爹和二叔的状元簪花。
第206章
得了娘亲的应允以后,裴云辞一溜烟儿跑回了书房,取来书卷诵记。
听着稚雅娇娇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诗句停顿已有板有眼,杨时月笑笑,素指将丝线缠好,把针线箩递给了身旁的丫鬟。
一旁的陈嬷嬷笑呵呵夸了一句:“咱们辞姐儿跟小姐少时一般,都是好学的。”
杨家是京都书香门第,家中小辈,不管男女,皆是有西席先生教导蒙学的。
陈嬷嬷的话让杨时月回想起未出阁前——对待学问,她确实是带着敬畏之心的,读书习字时用了心也吃了苦,连祖父都曾夸过她的诗颇有几分灵性。
然扪心叩问之下,杨时月自认,她即便用心读书了,也只是读些隽雅的诗词,了解古来史事,从中品悟德行雅意,而从未想过要研习经义文章、参加科考乃至取得功名。
一来所求不在此,二来功名于女子而言是天方夜谭。
不仅是她,杨家的女子们,似乎也没听过有哪个立志于四书五经的。
“小风像她父亲更多一些。”杨时月应道。
莫看平日里多是杨时月管教着他们,可这两个小的,志向品性皆是朝着他们的父亲长的。
“倒也是。”陈嬷嬷应和道,“等辞姐儿年岁大些,再习女工也不迟。”
杨时月却道:“且看小风所喜罢,总之她是个品性好的,愿意学便自己来学了。”她的这两个孩子,都不是需要严管约束的那类,又道,“若是不愿意学,也可作罢……往后,我这个当娘亲的,替她留几分私心就是了。”
石桌之上,几株盆栽的茉莉花,盈盈素花骨,小葩似玉雕。
清风一吹,频频送香来。
杨时月笑笑,若有所指地感慨道:“总也有那知春而不绽,不愿斗芳菲的。”
……
夜色未降,裴少淮从州衙归来,一对儿女便又到他跟前比起了背诗。
小风今日下了一番苦力气,一口气背了七八首,略胜哥哥一筹,得了父亲的夸赞。
晚膳过后,屋内已备好沐浴的热水,屋内氤氲着一股朦胧的水汽,杨时月帮着丈夫宽衣的时候,复述了白日里小风的话。
她道:“志向是好的,可我也怕她是竹篮捞月。”
裴少淮穿着素色内衬,怔了怔,略一想又了然——两个孩子年已四岁,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候。
“我省得了。”裴少淮应道,说了自己意见,“她若无心于学、不善于学,你我当父母的不能太过为难她。相反,她若有心于此,又尽心尽力,你我也不能拘着她。”
“人难免被世道所拘着,却不能被自己的心给拘了。”裴少淮分析道,“小丫头年岁还小,兴许还不懂什么是科考、什么是功名。”
在皇权的世道里,要凭空开设一个女子科考,是一件极难、甚至希望渺茫的事,但裴少淮也不希望就此堵了女儿的念想。
“妾身同官人想的是一样的。”
在给丈夫褪下内衬时,杨时月发现肩上压了两道紫青的痕,心疼问道:“官人肩上怎生了两道痕?”
裴少淮自己都没注意道,侧头一看,自嘲说道:“果然是力气活做少了,不是这把好手。”原来,今日到乡里巡看的时候,在一个老叟家里,正巧遇到了初夏的急雨,大家伙帮着老叟把晾干的柴捆抬进柴房里,裴少淮也搭了把肩。
他的身形有些瘦,倒也还是结实的,只不过没挑没扛过,肤质又偏白,才留了紫痕。
杨时月嗔怪道:“省得自个没做过力气活,还逞这个能。”
“当父母官,衙门里的事要做,百姓的寻常事也要做的嘛。”
杨时月取来厚巾帛,过了烫水之后,仔细给丈夫热敷了好一会儿,发现是右肩,又道:“等你下笔书写公文时,我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
池蛙鸣初夏,疏星映朱窗。
裴少淮换洗好后,如往常一般到书房里看会书、处理处理公务。
不多一会儿,小风探了个脑袋出来,唤了一声:“爹爹。”
裴少淮将簿子放好,撂了毛笔,才应道:“过来罢。”
小风踩着椅子往上一蹬,坐在了书案上,与父亲相对坐着,动作娴熟很是连贯。
本是父女间的日常叙话,可裴少淮想起了妻子方才所说的话,便问道:“小风,你跟爹爹说说,你喜欢状元簪花,是因为想读书长见识,还是想科考当状元?”
小丫头晃着腿,道:“爹爹,这有什么不同吗?”
“自然不同。”裴少淮解释道,“读书是自己的事,以小风的聪慧,只要肯努力,必定能有一番学识学问,写得好文章还才名外扬。可若想当状元,是要参加科考的,一步步考上去。”
小风想了想,道:“我想和哥哥一起读书,像爹爹一样得状元。”
这个世道里,女子是科考无门的。
明白了女儿的心意后,裴少淮放缓言语,如实同小风说了现实,末了,道:“不管是扬才女之名,还是专程为你开设一科,让你的才智能够有处施展,这些都不是太难,难的是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愿,你能堂堂正正参加科考。”
裴少淮并不奢求女儿能听懂,但他还是说了。
“我就想得状元,明明今日我背书刚赢了哥哥。”小风噙着泪光道,“爹爹,就不能改了吗?”
“能改。”裴少淮点头,“但需要很久很久。”
“要多久?”
“等到爹爹头发白了、走了,等到小风头发也白了,还要往后。”
小风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很多话她听不明白,但她听明白了难以得状元。
看到女儿掉泪珠子,裴少淮心里一时软,险些要开口应承、许诺,但还是忍了下来。他把小风抱下来,放在膝上,同她说起了三姐、四姐幼时的事。
小风两眼留着泪痕,安静依在父亲怀里听“故事”。
她听完故事,似懂非懂,但心情好了许多,夸赞父亲道:“还是爹爹得状元最了得。”哄得裴少淮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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