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裴少淮和燕承诏未回府,双双守在泉州府野渡口外的渔船上,挂了盏渔灯,随着轻微浪波的涌动,身子微晃,杯中的酒水也晃。
不枉他们打赌等了半宿,沉沉夜色下,一艘中型的快橹船从逡岛的方向,快速向野渡口里驶来。
渡口外的小道上,又有马车前来接应。
一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从船上下来,上了马车,往泉州郡城的方向去了。
此人正是逡岛贼头徐雾,今夜入城会见他的那位妹夫。
又见他身边领着个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身子有些单薄。
渔船里,燕承诏佩服说道:“贼头已忍不住,冒冒失失进了城,裴知州的离间计用得果然妙。”
“燕指挥过誉了。”裴少淮谦虚应道,“所谓离间,从来就不是无中生有、凭空臆造,而是它原原本本就存在着,缺的只是有人引燃它,倒一碗油越烧越大罢了。”
本来就有嫌隙,才能离间,若是纹丝不漏,他人哪来的机会?
主子和走狗之间,本就不会相安无事的,况且还是个野心勃勃、读书当官的走狗。
贪官与贼子之间,虽是沆瀣一气,但贼始终忌惮着官,而官始终藐视着贼,又哪是一门偏房姻亲可以弥除的?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破绽。
离徐雾入城还有些时辰,两人继续悠哉推盏。
前几日,燕承诏把林、陈、上官三大姓在朝当官的族人、姻亲、资助的门生,一应查了个通透,还把名单给了裴少淮。
如今双安州面临重重困境,燕承诏有些好奇、困惑——在查的这些人,官职有高有低,虽与困境有所干系,却也只是推波助澜,皆不像是最先“投石激浪”的那个人。
事情还在顺藤摸瓜密查着。
燕承诏问裴少淮的猜测,道:“看了那份名单,裴知州推测,究竟是哪一姓在背后操控局势?”一段合理的推测,可以让镇抚司减少很多功夫。
裴少淮举杯的手定了定,陷入沉思。
自打拿到名单以来,何止燕承诏困惑,裴少淮亦困惑着,同时也在揣摩着。
林、陈、上官三姓,在闽地虽颇具实力,但终究是靠着与官勾结、行商卖货、举族培养后辈才俊入朝为官而发迹起来的。横竖离不了一个“官”字,他们的本事和实力始终受限于朝廷,富贵也局限于垄断。
地头蛇终究只是蛇。
可裴少淮眼下面对的手段,是步步紧逼、深思熟虑,一环扣着一环,这不像是一群地头蛇能够做出来的算计。
若是林、陈、上官家有这么一号深谙官术、心术、商术的人物,早便送入朝为官、替家族增长势力了,何至于籍籍无名?
一个发迹不久的氏族,往往还停留在浅薄面的。
再者,那份名单里的官职,有京官也有外派,看着蛛网密布、在朝中抱团生势,实则远不及刚刚倒下去的河西一派。河西派都干不成的事情,区区闽地三大族,就能够做成?
思来想去,好似也只能推测,此事背后的那位皇室子弟权术了得。
能这般想,却不能跟燕承诏这般讲。
正想出言应付过去的时候,裴少淮心里蓦地生出一个想法,他由谢嘉的“谢”想到“王谢”,又想到“五姓七望”、“王与马,共天下”。
湍湍历史长河之中,朝代更迭,即便是门阀家族不复当年鼎盛,但雅道相传、簪缨不替的古老姓氏,只要传承不灭,还是比布衣白丁更易造就大才。
未必就不能是这样的门阀,倚着皇室子弟的身份,在背后“装神弄鬼”,帮助哪位亲王或是哪个皇子登上天子之位,顺势揽下功臣大权。
裴少淮对燕承诏说出自己的猜测,道:“燕缇帅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人东山高卧、隐不出仕,虽不在朝堂之上,但私底下押着赌注,操控着局势的发展?”
燕承诏听得明白,裴少淮说的是门阀,他的酒盏也定了定,片刻之后,并不太信此番推测,言道:“大庆太祖之后,天底下哪里还有什么千年望族?”
早在建朝之初,这些高门大族就已经践踏在马蹄之下,埋在土坑里了。太祖出身贫民,当了皇帝之后,手段是凶狠了些。
大庆的勋贵,多数是立下彪炳战功而获得的富贵,而百余年之后,能一直留存下来的公侯伯,并不算多。
皇子娶民女,公主嫁平民,不就是为了防皇亲国戚、门阀联姻吗?
“明面上自然是没有了。”裴少淮道,又言,“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有些一辈辈鼓弄传承下来的权术,为了让家族重兴复荣,而再次重现于世,谁又知道呢?”
荒然四壁之中,望天寸地之间,未必能锁得住这些人。
此话让燕承诏陷入了深思。
若真如裴少淮所言,此事恐怕还要更加警惕一些——天子的天下,天子最怕的不是贪官污吏,怕的是这样阴损弄权,使得皇室不宁,天下也不宁。
“燕某会好好查一查的。”燕承诏将信将疑。
暗查了之后再说。
裴少淮看船外夜色更深几分,也差不多到时辰了,他说道:“燕指挥,该是时候往火堆里再倒一碗油了。”
在此坐守一夜,可不单单是为了看徐雾上岸入城,也不是为了喝酒闲叙的,该做正事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第185章
月黑雁飞高,市井无闲灯,守城的衙役娴熟支开城门,放行马车。
马车原是朝东而行,未及半程,车里头忽命令道:“往南走,去十里栈。”
临时改了会面的去处。
城南一处偌大的庄子,初夏蛙鸣嘈嘈,守卫摸黑层层把守,唯独庄子二进的客堂里亮着灯盏。
此处正是十里栈。
因临时改了地点,谢嘉姗姗来迟,他穿了玄色衣袍,又戴着竹笠遮面。
谢嘉近日刚刚受了裴少淮的侮辱,心情不佳,招摇火把的映照下,更显面色沉沉。离客堂越来越近,想到要借徐雾之力去造乱双安州、牵扯裴少淮,纵是不情愿,谢嘉还是挤出了满脸的笑意来。
“内兄,好久不见。”一进门,谢嘉便笑呵呵走向徐雾,还说道,“时辰虽晚了些,可酒还热着。”
岂知贴了个冷屁股,徐雾哼了一声,冷言道:“谢知府,咱们是有些时日不见了。”昔日的妹夫成了谢知府。
语气里显然对这个“妹夫”有意见。
谢嘉怔怔然,迎向的步子缓了下来,虚假的笑脸没能继续挂住,随之怒与鄙显现出来,说道:“徐老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谢嘉才注意到窗台旁站着个少年,一时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神色很是复杂,道:“这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把纯儿带来了?”所谓虎毒不食子,谢嘉对这个儿子还是有些感情在的。
“他本就是黑灯瞎火里生下来的。”徐雾毫不避讳言语,反问道,“莫不是儿子想见见父亲,还要先送个帖子上门,问一问你这个当爹的?”
谢嘉半天憋不出话来,他在徐雾旁边坐下,问道:“你叫我过来,有什么急事?”
“有件事,我想要个准信。”徐雾问道,“朝廷是不是真的下旨,要在此地开海行商?近来,嘉禾屿里的动静不是一般小。”
谢嘉为稳人心,装作风轻云淡应道:“早十年八年就传出过风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突然问这个作什么?”
“逡岛上的弟兄们,躺在刀尖上过活,挣的就是这份银子,我不问这个问什么?难不成问知府大人,能不能把俸禄分一半给他们?”徐雾再次确认道,“你只说,究竟是不是有这回事。”
若是真的开了海,没了官府镇压,又有战船护航,他们可就成了陷阱里的耗子,死路一条。
徐雾如何能不愤然,不焦急?
“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为何不说与我听?”徐雾咄咄问道。
谢嘉找了个由头,继续安抚徐雾,他斩钉截铁道:“这注定成不了的事,何必耽误了内兄时间说这个。”
“某近来被嘉禾卫逼着,躲在岛上出不了,闲散得很。”徐雾并不买账,言道,“事情能不能成是一回事,你同不同我说,又是一回事……我徐雾可不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走狗。”
“徐老二你不要太过分。”
受了言语刺激,谢嘉难以再掩,勃然盛怒。
“好,那就且不论这个。”岂知徐雾并非退让,而是拿另一件事发问谢嘉,道,“泉州府给王矗送了上万两的白银,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朝廷发的杀倭格赏。”
“老子才不管什么赏不赏的,究竟是从你手里流出去,老子想不明白,有什么银子非得送进王矗的口袋,却不能给逡岛的弟兄们换口肉吃?”不偏私也就罢了,还把银子送给了对家,徐雾岂能不气,他质问道,“究竟是逡岛的弟兄这些年出生入死不够,还是不配?”
既是因利而结,自然也会因利而分。
谢嘉算是听明白了,他径直问道:“你想要多少?”
“老子今天不要银子,就想要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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