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一派和乐,苏培盛弓着身进来,小声附耳道:“万岁,理亲王进宫了。”
雍正收敛表情点点头,下意识的望了门外一眼。
这还是圣祖爷守灵之后,他与二哥头一回单独相见。
他挥手着苏培盛退下,垂眸与张廷玉嘱咐:“衡臣,秘密甄选军机处入职大臣的事宜,朕便交给你了。此事须得慎之又慎,不必讲求速度,只看合不合适。你也不必再昼夜不停歇的忙活,保重身子重要。圣祖爷有你父亲张英辅弼,朕同样也少不得你。”
张廷玉不知道心里感不感动,反正面上感激涕零,就想要跪谢皇恩。
雍正向来不喜欢这些个虚的,拦住好声道:“你我君臣之间不必如此。好了,朕还得见个人,就不留你了。”
张廷玉领了旨意,躬身拜别走出养心殿,正撞上前来请安探望的允礽。
乍一瞧见理亲王着朝服,戴朝珠,眸光坚定地立在抱厦外头,张中堂都为之一顿。
二爷如往常一般仍是笑着的,只是这笑里有了温度,春风和煦,眸光也比先前亮上几分。整个人立在那处,精气神是活的,与乾清宫守灵时判若两人。
张廷玉心生欢喜,倒没表现的太明显,拱拱手见礼。
允礽浅笑:“中堂还是这般龙虎精神,从前就听闻您每日四更天起,操劳一整日,万万要保重身体。”
张廷玉心头一暖,与允礽多说了几句,等苏培盛亲自出来接人,才拱手与他作别。
每日操劳朝政的张中堂,忍不住回眸忧心起这对皇家兄弟。
允礽在张廷玉的遥望中,步入养心殿暖阁。
胤禛已经换了身常服坐在罗汉床上,瞧见允礽进来,先是一怔,继而拦了他行至一半的礼,无奈道:“二哥如何这样生分,难得见你进宫一趟,兄弟许久未见,还得朝服朝珠的穿戴着。”
允礽笑了笑:“既是兄弟,也是君臣。昨个皇上已经向臣表明心迹,今日换我前来,说是谢恩,谢的却不止是昨日的圣旨。这件事于臣而言很重要,自然要正式一些。”
这话就是知道小幺是他特意派去宽宽心的了。
雍正有些动容,摆摆手赐座:“朕是说不过二哥,从前你便有君子行事的那一套,这么多年了,依然没变。”
“看到二哥如此,朕很高兴。”
允礽接了苏培盛递上来的新茶:“多亏了皇上与幺弟。”
想了想,允礽主动开口:“皇上派臣去管着理藩院,可有什么嘱咐?”
这也是允礽今日亲自进宫一趟的原因,有些话,不好叫旁人转达,也不能明面上写在纸里。
雍正叹了口气:“旁人不知晓,二哥应当知道,理藩院管理蒙古、回部、西藏、新疆等地事务,对大清来说,是外防上的一道坚实壁垒。”
允礽垂了眸,看着茶碗里打着旋儿的茶叶子:“圣祖爷从前就提起过,自汉、唐、宋、明以来,历代俱受蒙古侵害,若能令其归心入我朝,当为开天辟地的幸事。”
由此可见,理藩院设立之初,背后有多少雄心壮志。
允礽忽然有些明白了雍正叫他去任职理藩院的深意。
他斟酌片刻,绕了个弯子递话过去:“皇上今个这普洱嫩叶沏得极好。这泡茶时沸水一冲下去,茶叶便会四处翻腾,溢出茶味。臣在想,这莫不是正如如今的蒙古二十四部,被谁搅了一通浑水,蠢蠢欲动了?”
雍正畅笑一阵,叹息道:“这便是朕请二哥坐镇理藩院的目的。”
索额图一死,允礽的外家赫舍里家族虽然垮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些事情的余威尚存。譬如说,赫舍里家如今仍与多铎、鄂尔泰、图尔格家尚有姻亲关系。
再者,蒙古、西藏如今虎视眈眈,定然等着他这个新皇被兄弟们围攻,好叫他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那他就偏要委任曾经的太子爷去会会他们,叫他们摸不着头脑,不敢轻举妄动。
在这一点上,雍正倒是信着允礽的。
私心里,他甚至觉得如二哥这般被步步教导的正气之人,没有足够的手腕,并不适合做如今的大清国皇帝。
兄弟二人对视,良久,允礽出声问:“可是八弟?”
雍正无奈又平和道:“去年,八弟便与关外满蒙权贵多有联络,中途汗阿玛身体有所好转,便没了动静……如今,他这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允礽心中感触良多。
他是关了十年的人。瞧着这些兄弟,前赴后继的为了个皇位闹成这般,竟只觉得悲凉。
若都能如二十四弟一般通透,该有多好。
*
通透的胤小祕很快就跑来找他四哥混饭了。
咸福宫里有廖公公,最是熟悉他的口味,不可能吃不到称心如意的饭菜。因而,这混饭名为混饭,实为借机拉拢关系。
小团子大口吃完最后一口槐叶冷淘,小声打了个饱嗝,笑问:“皇兄,前几日你赏给我的天体模型可好玩啦。”
胤禛扬了扬眉:“朕就那一个,都给你了,再想要旁的可没有。”
胤小祕扁扁嘴:“四哥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雍正答:“你不就是有求于朕的时候,才会黏糊的叫上一句‘皇兄’吗?”
小团子被戳破了真面目,偷偷吐了吐舌头,转头又强装镇定:“才没有呢!我对四哥的心,日月可鉴,天地为证……”
“行了行了,你说这话叫朕听着难受。”胤禛嫌弃道,“说吧,今个又是什么事?”
胤小祕:“我明日的功课能不能缓一缓?”
胤禛一听,幺弟费了半天工夫就是为了逃学,气得就要去揪他耳朵。然而小团子早有防备,这一招已经抓不到他啦。
胤禛平复了一下手痒的心情,冷眼问:“你明日不是头一次跟你二哥学书法吗?允礽知道这事?”
胤祕仰头,理直气壮:“当然啦,我会带着二哥一块去的,就在咸福宫里呢。”
雍正:“……”
有一种“又被带坏一个”的不好预感。
胤禛有些头疼的揉着太阳穴:“你是要做什么?跟朕细细汇报上来。如果是正事,可以考虑考虑。”
小团子一脸为难,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九哥叮嘱了,先不要说嘛。
他迂回着囫囵道:“就是……有九哥,二哥,七哥一起呢,不会干坏事的。”
雍正:?
这么多亲王郡王的,跟着你,朕反而更担心了。
胤禛留了个心眼,知道问不出实话来,索性先打个马虎眼答应下来,决定明日忙完了,带着苏培盛亲自杀过去瞧一瞧。
小团子不懂他皇兄的战略战术,还当四哥这是难得大方了一会,欢呼雀跃,喊着“四哥万岁”,扭头就要往外跑。
胤禛气得往他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
这小没良心的。
有事的时候,就腻腻歪歪缠着敬着;没事的时候,就敷衍两句转身就走。
真当他这个皇帝吃素的?
和他阿玛一样爱吃醋的胤禛,暗暗下定决心,今晚加班加点干完活儿,明日突击咸福宫。
*
西六宫,咸福宫主殿内。
今日除过二爷允礽,七爷允祐和九爷允禟之外,还有弘历,弘昼,和慧三小只也都来了。
难得挤了这么多人,咸福宫本就比旁的宫殿小了些,如今显得越发热闹。
弘历端着机关□□型,有些懵滞:“幺叔,你看就看,干嘛要让我举着呀?”
小团子使劲儿蹦跶两下,勉强拍到站的笔挺的四侄子的肩膀。
“嗨呀,这样显得你多气派,弘昼和和慧都没你这么厉害呢,你怎么还不知足?”
弘历虽然比他幺叔大了五岁,可是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信到有些自大。被胤祕这么一夸,顿时找不到北了。
于是,三位叔叔辈的老阿哥们,瞧着弘历这个工具人侄子端着机关枪全方位展示了一通,纷纷不忍直视。
太坏了啊。
幺弟真是欺负完哥哥欺负侄子,还毫无愧疚之心。
再看剩下两个小的,对他们幺叔也是一脸崇拜,分明就是已经被带歪了。
允禟重重咳了一嗓子,开口道:“不错不错,弘历是厉害。小幺啊,你上回提起过,这个机关枪有安装示意图,在哪呢,叫哥哥们瞧瞧。”
小团子这才想起这回事,看向三小只:“你们九叔问话呢,在哪呢?”
弘历总算是有些累了,放下模型:“上回拼完是放在弘昼那里的。”
弘昼:“啊?我怎么记得是放在咸福宫里的,不记得了。而且幺叔你也没说要哇。”
胤小祕怎么能允许后辈以下犯上,凶巴巴道:“我不说你就不带来啦!你学学我,我拼完四哥以后,这个安装图册子我都好好收着呢!”
小团子生怕大家不信,连忙跑进寝屋内,很快又迈着小短腿出来,将图纸册子打开:“你们看——”
咦。
怎么是机关枪安装示意图?他四哥呢?
他那么大一个四哥呢!
空气安静了一瞬。
允禟率先夺过幺弟手中的图纸册子打量起来。方才只看模型他就知道,这东西若实践下来真能用,一定能成为大清国征战上的最大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