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阿玛,您这话不对。”
康熙竖眉:“怎么不对了?”
“朱大人明显是在挖坑呀。由着二十哥和二十一哥争论,人激动的时候可容易犯小错误啦,这样朱大人就可以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一点都不君子’。”
朱轼如今是朝中程朱理学的领头人。
程朱学派到他这里,融合了事功学派在官场上的变通性,专为皇权服务。因此,姓朱的小老头儿可以说是一个古板又严于律己的清正老学究。
胤小祕一语中的,叫康熙有些惊叹小幺的聪慧,再看朱轼一副吃瘪的样子,更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皇帝都忘了收拾自个的儿子们,满脸春风得意问朱轼:“若瞻,朕这幺子猜的可对啊?”
朱轼拱拱手:“微臣可得庆幸,小阿哥如今没有入学,不然,怕是无论如何都应付不来了。”
康熙微妙一笑:“诶,爱卿不忙说这话。”
朱轼:“……”
夭寿啦,难道还真要让他带这么个小刺头?
康熙伸手推了胤祕一把:“既然把我们反驳了个遍,你觉得该如何,仔细与你老师说说。”
朱轼虽然不愿意做这个老师,也只能拱拱手,给胤祕腾了个地儿,洗耳恭听。
胤小祕叹一口气,看着他可怜的哥哥和侄子,开口道:“旁的不知道,但儿砸从哥哥们身上学到一点。”
“哦?”
“就是跟人吵架的时候,须得语气柔和,举止斯文,声调放缓,面带笑容,最好在说完的时候恭恭敬敬行个大礼,就像过年问好一般。这样,什么斗争都让别人挑不出错啦。”
众人:“……”
你这不是君子,是欠揍的滚刀肉吧。
“瞎扯八道!”
康熙看着无逸斋里一群皇子皇孙露出恍然大悟状,简直头大。
他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给自己找麻烦呢?
这回,老皇帝也不跟自己的爱卿炫儿子了,他怕再待下去,所有皇子都被这歪理频出的小王八蛋带上歧途。
宫里有这么一个,就够了。
康熙几乎是拎着幺子的后脖领子,快步退出了无逸斋,心里盘算着小幺上学的事,要不还是再等等。
胤小祕被他汗阿玛牵着手,笑得可甜可甜,冲身后的阿哥和侄子挥挥手。
再见啦,他又不用上学了。
*
就这么笑笑闹闹的到了仲夏。
仲夏的天,说变脸就变脸。
前脚还是艳阳天,转眼就变成了大暴雨。
雨落在西花园的荷池里,莲动鱼潜,只余湖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胤小祕坐在凉亭里,面前的桌上蹲着半只大西瓜,里面已经被他用小勺子挖去一半,吃得肚子鼓鼓,直打饱嗝。
四阿哥在一旁,眼里明明看着书,却忍不住皱眉摇头:“少吃些,西瓜寒凉。”
小团子悻悻:“知道啦。”
四哥近日变了许多。
他从前忙,忙的是内务府差事,是官位上的事,也是汗阿玛吩咐下来的差事。可如今,被卸了职务之后,他反倒像是被解开了枷锁。
没人给他派活,他便默默看哪里需要救场,就赶去哪里。解决了又往下一个地方去,周而复始。
胤祕少数几次在园子里碰上四阿哥,他都是急匆匆说两句话,吩咐苏培盛给他送东西。
“近日得了块漂亮的异石,我叫人打磨了做成珠串,找永福寺的法师开了光,你跟弘历他们一人一串。”
“戴铎回来带了些君山毛尖,你若不喝,带回去给你额娘。”
“福晋她们知道你喜辣,自己做的辣酱封了瓶,不可多吃。”
饶是胤小祕这么厚脸皮的人,都有些消受不住四阿哥的投喂。
于是,这回面对主动找上门的四哥,小团子可乖巧了。
四阿哥看了会书,发觉静不下心,又把书册合起来,递到苏培盛手里,挥手叫人退到亭外长廊下守着。
跟幺弟在一起,他似乎也变得不爱读书了?
胤禛甩甩头,面朝幺弟,严肃问道:“听王太医回信,说你最近日日跑去田里,头上包的纱布换得奇快?”
胤祕一怔,讪笑着跟他四哥报喜:“四哥,你都不知道我们小麦最近长得有多好!”
胤小祕手舞足蹈,把自己的小麦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根本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四阿哥只好一脸无奈地听着。
其实,这些事他每日都会听人来报提到。
什么今个用个滴灌法搞得小太监们满身泥,明个又搞什么东西行向种植,非要把长条状南北向的农区给翻个个。
四阿哥初时听到啼笑皆非,后来,来报的人一日比一日面色古怪。
因为,小阿哥这般连着折腾下来,竟然真的研究出点喜人的成果——经他手的那一亩八分地,小麦长势与成熟度明显要强于别的地方。
胤禛瞬间便想到了“仙家”。
这些日子事情摞着事情,他一时都忘记了幺弟身上的古怪,今日借着请安的机会,连忙跑来皇子四所问一问。
至少也要提醒幺弟,头顶上的法术没有消失之前,不要这么引人注目。
胤禛面色严肃,小团子兴冲冲说话的声音便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蚊子嗡嗡,甚至还想缩着脑袋从绣墩子上滑下来逃跑。
四阿哥一把将人提溜回来:“纱布摘了,给我瞧瞧。”
小团子极力反抗:“才不要!”
四阿哥没搭理,把人放到怀里,一手箍住幺弟乱挥舞的爪子,一手就三下五除二拆了纱布,脑袋上立马弹出朵水红色的娇嫩小花。
胤禛没忍住笑了。
胤小祕逃脱四哥的牵制,连忙双手捂住头,恼羞成怒道:“你怎么可以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你不是君子!我要告诉汗阿玛!”
四阿哥挑眉,也不知道幺弟是从哪里学的“君子之说”。
他取了新给幺弟买的小帽,端端正正给他戴好,盖住了小花,才淡然道:“尽管去告。看看汗阿玛是觉得你更君子,还是我更君子。”
矮子里面拔高个。
无耻!
胤小祕气得直跺脚,背过身不想理他四哥了。
胤禛笑得无奈,真是小孩子脾气。
桌上的风炉里正煮一壶新奶茶,凉亭外雨声渐大,盖住了沸水翻腾的声响。
四阿哥行云流水地取了茶壶茶碗,给两人分茶,嘴上说的却是惊天暴雷。
“别怪四哥如今对你管得严。这几日,大学士王掞,马齐,尚书房大臣张廷玉,南书房行走方苞大人,都相继被免官降级,如今,只留下张廷玉大人还能在御前走动。”
“汗阿玛此番自有他自己的思量。你只要记得,乖乖听话,别跟这些个年长的阿哥们厮混,便能一直平安。”
胤禛说完,将奶茶递到胤祕手里,示意他趁热喝完。
胤小祕却是瞪着一双大眼问:“年长的阿哥里,也包括四哥你吗?”
胤禛闻言淡定答:“那是自然。”
小团子垮起一张小脸:“啊?可是,可是我还想跟四哥一起玩。”
四阿哥闻言眼角一抽,强忍着保持自己一贯冰块脸,安抚幺弟:“会的,再忍忍,以后四哥带你出去玩。”
胤祕是个很容易就哄高兴的小孩儿,连忙雀跃着,拉了四阿哥的手拉拉勾:“谁骗人谁是小狗!”
胤禛几乎算得上是宠溺地揉揉他脸颊:“好,绝不骗你。”
*
入夜,雨声淅淅沥沥。
屋顶瓦片上的水串成帘子落在地上,带着独有的奇异节奏感。胤祕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很快就睡成一只小猪。
朦胧之间,胤祕感觉自己似乎穿过重重叠叠的云雾,从什么地方使劲挤着钻出了脑袋。
他终于能够睁开眼打量。
四方的天,红的墙,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这不就是乾清宫?
虽然疑惑,胤祕这时候却没有声张,他左右扭动脑袋查探,目之所及皆是变得高大许多的殿墙,博古架,还有颇为熟悉的寝殿布陈。
不多时,脚步声渐进,有人快步走进来。
胤祕连忙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好像又被埋在了土里,怎么都动弹不了。
他只好乖乖的装死。
好在进来的是个小少年,穿着一身龙袍,瞧着也才八九岁,却习惯在有人时扮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持重模样。
胤祕瞪着眼睛,看他在书案前忙碌了一个下午,直到夜深人静,寝宫里的太监宫女都退下以后,他才塌了双肩,放下戒备,露出一丝少年郎该有的活泼性子。
少年伸手,戳着面前被移植到花盆里的小人参叶子,自言自语道:“小人参,朕没有阿玛疼爱了,你也没有阿玛疼吗?”
你才没有阿玛疼呢,我阿玛可疼我啦!
胤祕气呼呼喊着,却发现对方根本听不到。
“你们人参是随汉人喊爹爹,还是随我们满清喊阿玛呢?”
当然是汗阿玛啦。
胤小祕没法回话,只能在脑子里吐吐槽。
对面的少年却并不在意他会不会回话。或者说,他只是单纯想要倾诉。
等到说得困了,少年伸个懒腰,拍板道:“罢了罢了。朕既然救了你,叫你免遭死劫,能继续做一株无忧无虑的小山参,那就送佛送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