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向导?”
女孩仰起脸露出有些疑惑的神色,微偏着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显然已经忘了两年前那场风雪中的短暂相遇。
皇太极看着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经不记得了,将事情的原委与他的感谢娓娓道来,
“两年前一个暴风雪的日子,姑娘为我指过前往科尔沁驻地的路,多谢你的指引,我赢了比试,也得到了更多。”
他这样说哈日珠拉就想起来了,毕竟她能偷跑出去的时候并不多,在暴风雪的天气后还能碰上生人的机会更是绝无仅有。
或许是外面真的很冷,回去后她便发了热,一直没有机会再出帐蓬,缠绵病榻一直到来年的春天。
那位辽阳来的客人信守承诺,并没有把她偷跑出去的事告诉阿布和额吉,也根本没人发现她是因为偷跑出去玩才受了风寒。
他站在月下,这是哈日珠拉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暴风雪那天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量也高,整个人气质凌厉,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虽然他已经极力放缓了语气,但他太高了,哈日珠拉若是想看清他的脸,要使劲的把头仰起来,她还是有些怕的。
此时,面前的男人穿着一身草原上并不常见的黑衣,在明亮的月光下露出一副俊朗眉目,剑眉星目,身姿挺拔。
他的眼睛里和唇角都含着笑意,极温柔的样子,和两年前在马上时的气质相差有些大。
那天从辽阳来了许多客人,穿着和科尔沁部族不同的衣裳,听说是天命汗和他的子侄们,哈日珠拉只听到骏马飞奔的声音,远远的瞧见过一眼。
因为生病后一直没有再出过帐篷,哈日珠拉并不知道当日是谁赢了比试,她给指路的人又是谁。
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何况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面前这人今日的道谢让她觉得有些懵,不知该如何答言。
哈日珠拉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身侧的草叶,迟疑道,
“那……也谢谢你没有告诉我阿布和额吉?”
皇太极轻笑出声,
眼前人并不曾告诉过他自己的阿布和额吉到底是谁,他就是想去告诉,倒是也得知道到底要去谁家告状啊。
“……你笑什么?”
哈日珠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方才那点踌躇的迟疑散去,这话问得倒有几分少女的娇蛮了。
“没有笑,你看错了。”
皇太极迅速正色,轻咳一声决定转移话题,
“你说去草丛里看萤火虫,可看到了吗?”
哈日珠拉又沮丧起来,
“没有,等我跑离草丛,它们又都落回去了,而且我跑得不快,惊不起那样多的萤火虫。”
意料之中的答案,
夏夜的萤火虫很忙,或是总角小儿成群结队的嬉闹玩耍,把追逐闪烁光点当作一项快乐游戏。
或是互相慕艾的少年男女偷偷私会,在围绕周身飞舞的萤火间许下诺言,在天地夜色中感动定情……
总之,一个人是不适合看萤火虫的。
置身其间往往会错失许多意趣,而且她选的地方也不对,靠近水源的地方萤火虫才更多。
总要一个人在草丛里惊飞,另一个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才能看到那一瞬间光点纷扬的盛大。
这东西还是要“不劳而获”才最好看。
皇太极莞尔,示意她站到自己这边,
“过来等着,我带你看萤火虫。”
两人方才说话时也隔着一段距离,皇太极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地势稍微高一些,看萤火虫被从草丛中惊飞正好。
哈日珠拉看着他拨开深草走进去,终于慢吞吞的挪了过来。
几乎是他刚刚被深草隐匿了身形,闪烁的光点便从他身侧浮了起来,惊飞的光点逐渐汇聚,慢慢汇集成片……
皇太极尽可能的舒展身体在草丛中快速穿行,摇晃着草叶弄出更大的阵仗,以呈上一场最为盛大的萤火。
哈日珠拉看着他在深深的草丛中穿梭,这人身量很高,自己钻进草丛里视线都被遮挡住了,他还能从顶端稀疏的草叶中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连片的闪烁光点与天上的星辉交映成趣,草叶簌簌作响,哈日珠拉从没有见过这样美丽,一时被惊得有些呆了。
萤火真的很美,哈日珠拉没办法形容这种美,她觉得自己的语言有些匮乏,幽幽的光亮浮沉闪烁,
像是……
像是繁星落入人间,流光映满春心。
哈日珠拉仰着头跑进萤火里,身处其间看着光点浮沉纷飞,仿佛只需伸一
伸手,就能把这些小灯笼抓进手心。
看着这一场盛景,哈日珠拉兴奋得眼睛发亮,也没有方才那些不自在了,跑进草甸子里跟在皇太极后面追逐更多的萤火。
她一边仰着脸期待流光落入掌心,一边向带自己看到这般美丽景象的人道谢,
“多谢你,今晚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萤火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景色。”
一场萤火便满足成这样,应当是真的很高兴,小姑娘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便不看路了,只一味的仰着脸走得东倒西歪。
皇太极放慢脚步等着她靠近,伸手虚虚的护在她身侧,朗声笑道,
“不必谢我,这些就算作是指路的谢礼。”
……
直到哈日珠拉跑累了他们才停下来,小姑娘脸蛋红润,额发间渗出晶莹的汗水,明显能看出有些累,但眼睛越发明亮。
仍旧是皇太极在前面开路,给身后跟着的人拨出一条能顺利行走的路。
天色已晚,月影偏西,该是时候送这位偷跑出来的月下精灵回家去了。
方才在萤火间他们谈论了很多,皇太极惊讶地发现这个草原上的小姑娘竟然还懂汉学。
哈日珠拉方才自己嘟囔着轻罗小扇扑流萤,可惜她出来时没带一把适合的扇子,被皇太极听见了。
于是皇太极不动声色的将方才一直说的蒙语转成了汉文,哈日珠拉仿佛根本没反应过来,两人竟然就那么顺畅的交流了下去。
交谈间才知道,哈日珠拉终日在帐篷里很无聊,便从中原寻来了诗书打发时间,不说精通,但熟识还是称得上的。
部落里的大祭司博文强识,于汉学也有涉猎,哈日珠拉的汉文便是由他教的。
皇太极在前面走,哈日珠拉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靠近驻地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缓声询问,
“我名皇太极,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今日能有荣幸问明‘向导’的名字吗?”
靠近驻地的地方已经有了照明的火把,他半边侧脸被暖黄的火光映得温柔无比,神情真挚。
哈日珠拉如同被蛊惑,轻启朱唇,
“我叫哈……”
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今日仍旧是偷跑出来的,不能被额吉发现,她紧急住口。
皇太极轻轻挑起一边的眉毛,
“海?海什么?”
“海…海蓝!”
哈日珠拉笃定地点头,
“我叫海蓝!”
“蓝?”
这编出来的名字诚意好像不太够,皇太极笑着垂下眼眸,
“海蓝姑娘今日穿的衣裳颜色竟然跟名字一样呢。”
哈日珠拉心虚的垂下头,方才她急中生智,看到什么便说了什么,身上穿的正好是一件蓝色的袍子,便说了蓝色。
现在看来,这名字实在是有些太过于刻意了。
她揪着自己的袖口,绞尽脑汁给自己圆话,
“不是这个蓝,嗯……是,是兰花的兰,‘罗浮山中春昼长,风吹兰花满面香’①的那个兰。”
方才皇太极既然能和她谈论诗词歌赋,想必这句诗他应该也能知道,自己的假名字编得不算高明,只能靠诗句来凑些意境了。
风吹兰花满面香吗?
可他只闻到了一点中药的苦味。
皇太极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他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好,海兰姑娘,我记住了。”
哈日珠拉心虚得脸更红了。
哈日珠拉不许他送自己回帐篷,怕身份被发现,皇太极便只好在分岔路口与她分别。
“搏克”已经散了,篝火边倒是还有人在跳舞,察觉到哈日珠拉频频回
首,看着比试场的方向有些遗憾似的。
皇太极突然顿住脚步,
“等我一下。”
他去而复返,好像拿着一样什么东西,不过手背在身后,哈日珠拉看不太清楚,直到眼前一花,那件东西到了她自己身上。
皇太极将赢来的那个新将噶项圈套在她头上,笑着解释,
“可怜得很,只有五条彩绸,别嫌弃,去拿着玩吧。”
方才他在摔跤的比试场上看到的那一双眼睛,也有着和看萤火虫时一样的好奇与期待。
这个不肯说出真名的小姑娘,恐怕因为身体不好错过了草原上的许多乐趣。
吴克善哥哥的将噶项圈宝贝得很,才缠了几根彩绸就视若珍宝,恨不得日日抱着睡觉。
家人们都怕她看到这些伤心,所以也从不往她面前带,其实她就是很好奇,想看一看摸一摸,这样就满足了。
这个将噶项圈套在她颈间有些大,几乎要顺着肩膀滑落了,但这是哈日珠拉收到的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