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山,路上的茶棚都造得精精巧巧,棚子里没茶倌做事,几排茶叶罐子整齐放在柜架上,旁边打了口水井,烧水还是煮茶全凭路人自己。
他们这样一群贫家雀儿,灰悻悻地像逃了十年荒,行到厂子大门前,竟有人等在门口迎接他们。好多的人,听说都是东镇上的穷户,两边互相打量,村户看疍民的新鲜,疍民也瞧他们的稀罕。
这些村户家家有家家的土俗,带着他们燃鞭炮、踏火盆,除秽气,说得极真,好像踏过这个盆,以后的半生就平顺了。
阎罗有点想笑,可他唇角的苦纹太深,二十来岁长出了四十岁的脸,笑起来跟煞神似的,当配他这诨号。
进了厂,入目是一大片敞地,有沙坑、跑道、蹴鞠栏,还有一杆立得高高的五星旗,听说是厂子的徽记。
几个衙差带头,喊着“一二一”,带领厂工绕着大圈跑步,男的跑外圈,女的跑内圈,听说是在跑早操。这些青年好爱招人,跑到跟前时,还抓起他们傍身的渔网瞧了瞧。
阎罗等人往后退了退,被青年们的鲜活劲扑了满脸。
北边有人拢着口喊:“都停一停,歇一歇,姑娘和钦差大人有话要说!”
五星旗下边是一个三级石阶台,那日见过的钦差大人负手而立,唐姑娘穿了一身薄袄站在上边,手里拿着个怪模怪样的号角。透过这号角,她说出来的话整片场地都能听得到。
姑娘讲话没有文绉绉的毛病,是五岁娃娃也能听得懂的白话,简单欢迎了新来的疍民兄弟,紧跟着道。
“闲话不提,这位钦差大人,是咱们的三厂长,特特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给大伙儿每人拨二两银子。大家一会儿领了钱,明早跟着车去县集上买日常所需。”
“二两?!”
“银子!”
疍民因为这二两银子一下子欢腾起来。别说是二两,他们之中的许多少年人,甚至从没摸过银子,从没拿铜板买过东西,海滨多的是以物易物,钱是大老爷们手里才有的东西。
差役熟门熟路地安抚了大伙情绪,谁有什么想说的要举手发言。
没人扫兴地去算钦差到底有多少私房钱,都揣着满心企盼琢磨二两是多重,银子有多大一块,买一瓶鱼油要十个铜板,三十个铜板够在码头饭庄吃一顿好饭——二两!能买多少好东西!
唐荼荼等底下的人群安静了安静,才摆出严肃面孔:“只有一条,不准偷,不准抢,不管大伙儿以前做过什么恶,咱们翻篇了,前尘往事不提,但从今日起坑蒙拐骗的都是贼,咱们这儿不要贼。”
社哥挥舞着双手,扬声问:“不偷不抢,能跟摊贩讲价不?”
唐荼荼笑起来:“能!讲成什么价都全凭你本事。”
人群热闹了好久,新来的疍民和海户排着队领钱。银子分量轻,二两,有半个鸡子那么大,攥在手上怕汗滑,揣在内兜又怕兜不严,真是怎样藏都难。
等到这几百人领完了银子,唐荼荼才松口气:“我真怕他们冲上来哄抢。”
她这两天累坏了,幸是年轻,腰不酸腿不疼,只是伏案久了肩膀困。唐荼荼举着个木槌槌肩膀,晏少昰捏着这截细木拾过来,趁对着力道,一下下地给她敲。
他识得穴位,几槌子下去,唐荼荼肩膀立马不困了。又几槌子下去,关窍疏通了,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好难得的,二哥竟拍起了她的马屁:“你当信你识人的眼光。你聪慧,识人的眼光未必比我差,老话讲存善心、结善果,这点我不如你。”
唐荼荼难得被他夸一回,心花怒放地夺回了槌头,站在二哥身后给他啪啪啪胡乱一通敲,颇有狗腿子的样。
“二哥才是存善心、结善果的大功臣,您这回破费了,赶明年我造出来新奇的东西,绝对第一个给您使。”
疍民与海户各个揣着二两银子,欢欣得一宿没合眼,天没亮就坐着牛车进了县城。
有人在街摊上买了这辈子头一盒胭脂,有人进面馆稀里哗啦吃了一顿面;家里有娃娃、有老人的,进成衣铺子咬牙买了几套新衣,油布包起来等着过年穿,算账时一听“买两身送一身”,又欢欢喜喜地给自己试起了衣。
集市散了,入了夜,又过了一个白天,这些疍民和海户才回了山上——他们不知道县城有宵禁,没户册的流民夜里不能随意进出,在城门脚下最便宜的脚夫铺子里席地窝了一宿,一直等到天亮城门开了才出得城。
这又是一重户籍歧视,可这一回,没人心有怨言,揣着新衣新鞋,全身都是暖的。
能容纳几百人的大饭堂里热热闹闹,唐荼荼看大伙的精气神就知道不错。她给叶先生和九两哥烫了杯子,一人捧了一杯茶,问他俩:“怎么样?见着了什么有本事的人?”
叶三峰和傅九两木着脸,一杯茶下肚尚不够润泽喉咙,各自瘫在椅子上灌了整整一壶,才勉勉强强活回来。
姑娘让他们盯了两天人,要他们从疍民和海户中挖掘“有带头组织的能耐、很会买东西的有营销才干的人”。
两人坐在马车里盯了一天,谁住过什么臭气熏天的脚夫铺?城门脚下没别的客舍,他两人缩在马车里吹了一宿风,浑身骨节都咯吱咯吱疼。
“算是……有吧,有人特会讲价钱,集资批货,能压下来三成价钱。”
“那丛有志是个滑头,进了饭庄,先要一碗白面,吃完了,又要一碗肉臊子,这碗臊子端上来,他又要小二给他添碗面,小二一想人之常情,白送了他一碗面。”
“阎罗倒是老实,丁是丁卯是卯的,问了价就掏钱,买的多是女人物件,给他媳妇用的。余下一两银子给了社哥,这爷们重义气,还是个痴情种。”
他俩一人一句接着话,说相声似的,唐荼荼听得直乐。
阎罗等人丝毫不知道大东家私底下盘算着他们,洗漱过后,早早爬上了土炕。他们来得急,炕面还没来得及铺褥子,就这么一张硬邦邦的土炕床、四堵遮风墙,已经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光景。
阿茂这几天咳得越来越少了,喉咙上留了个疤,被开了喉竟能重新活过来,是阎罗另一重不敢想的事。
可女人爱想事,多大年纪也一样,阿茂喃喃了一整晚,这会儿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觉得,姑娘跟别人不一样,好人我也见过,没见过姑娘这样好的——等我不咳了也去上工,咱们好好给姑娘赚钱。”
阎罗枕着一条手臂,脑袋里翻涌的始终是那一夜情形。
唐姑娘问他,问他们“愿不愿意?”
活这二十来年,好像从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生在匪窝,他娘没问他愿不愿意;他爹把他撵上岸,叫他从海匪做疍民,没问他愿不愿意。
和阿茂没拜堂就成了事,两人默契又寡言,当初谁也没问“和我好你愿不愿意”,穷到了根上,反倒容易生情。
“愿不愿意”,这四个字太奢侈,好像他真有余地可选似的。
只盼着此一番梦似的好光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长到阿茂养好身子,长到他能攒够钱,关起门来过个好年……
窗纸糊了好几层,一点不透风,阎罗把阿茂往怀里搂了搂。
“睡罢。”
唐荼荼抱着一箱材料过来的时候,怀老先生正伏案画图,背挺得很直,老花眼镜挂在鼻梁上,夕阳映得满屋纸卷木箱都有了温度。
“先生画什么呢?”
怀老先生招招手:“丫头过来看。”
唐荼荼凑上前瞧,看见一张一张图画的都是窗格子花样,海棠纹、冰梅纹、罩花腰、步步锦连。画了几十年图的人,落笔自有工夫,可老大人还是要用尺和角规,保准尺寸不因肉眼的偏差而错一厘。
只一眼,唐荼荼就知道他在画什么了。
老匠人们总有些固执,尽管她几份总设计图里都在省材料的前提下、尽量兼顾了美观,但钢筋混凝土、灰水泥抹面的“美观”,与老匠师眼里的“美观”差开了几重天。
山上一栋又一栋的灰水泥建筑立起来了,厂房呆板笨重,工舍、物料房也都灰眉怪眼的,每起一座灰水泥楼,就如同往老匠师们眼珠子里钎了一根钉。
没有琉璃瓦,没有角脊兽,墙上不能镂刻墙饰,那花坛子、蓄水塔总得做得漂漂亮亮的,要漂亮到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出自顶尖的匠人手艺,才不枉来这一遭。
怀老先生桌上放着日事记,按着日期顺序,一页一页摞得整齐,每日做了什么工作、工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复盘时有何心得体悟,都会写进去,也不顾忌人看,随人去借。
他在山上住小半年,日事记已写了十几本。
“真好啊。”唐荼荼唏嘘:“您是真爱这行。”
她小儿趣语,本该一笑便罢了,可怀老先生描画着梅花图样,不知怎么叫这话过了心。
“我们一辈子,没工夫去琢磨‘我爱不爱这行’,‘能不能干得了这行’。匠户匠户,祖上有幸出了名匠,之后几代人子从父业,小辈循着父辈的路,就这么一代一代地走下来。”
“前两年,老朽过七十整寿,想跟老伙计们聚聚首,让家里儿孙挨家挨户上门去请,才知道其中大半都进棺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