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满场飚着圣人言。
文人骂架委实不好看,在场威望最高的怀老先生忙来打圆场,那督造灰头土脸缩到一旁,不敢吭声了。
钢筋打得慢,工程进度全被拖着,排污沟是最先完工的,借用了过去田舍人家灌溉用的沟渠,与海河的一条支流通上了。
短短五日后,兴造院的大人便来回报。
“唐姑娘,第二条排污管挖好了!我已查验过,没什么毛病。您去瞧瞧,咱工部做出来的活儿就没有不漂亮的。”
沟渠里还没回填土方,两条管道伏在荒田间,琉璃瓦黑沁沁地反着光。唐荼荼蹲在田埂边看了半天,看不出好赖来,想了想。
“排污管首先得保证密封性,让人往管里填注清水,放一批蝌蚪苗进去。”
“……蝌蚪苗?”
“对。咱们观察几天,如果蝌蚪苗出现在了田埂里,说明管道有漏口的地方,再一节一节查是哪儿漏。”
饶是兴造院的大人见多识广,一听蝌蚪苗,也被逗笑了:“行,就按姑娘的法子试试。”
做细致活儿是工部的强项了,宫里多的是锱铢必较的贵人,一根秋千桩子都不能有剌手的毛边。是以这群匠人对唐荼荼的细致并无不满,连忙吩咐人手去逮蝌蚪苗了。
观察了两天,沟渠里果然出现了蝌蚪苗的踪迹,因为天热少雨,渠里只积了浅浅一层水,还没爆腿的蝌蚪游不出多远,管道漏在哪里便一目了然了。
“哈哈哈,姑娘果然高明!”
不出半月,“唐姑娘”变成了“唐大匠”,人人口吻肃重,不分年纪不论官品,通通喊她一声大匠。
这是时下能力卓绝的名匠才能挣得回的赞誉,唐荼荼嘴上说着“谬赞了谬赞了,我哪里当得起”,却忍不住翘高了尾巴。
这一声“大匠”,是怀老先生抬举她,文士们凑热闹,匠人们稀里糊涂跟着喊,唐荼荼心里有数。
为了配得上这个最高等级的赞誉,她白天盯工程进度,下午在院里开班讲课,从太阳偏西讲到日薄西山。
各行部派了几个最好学的匠人过来听课,唐荼荼劳烦影卫准备了块大木板,刨平整后刮了层腻子,权且作黑板用。
她从枯燥的数学基础开始讲,一点一点地把乘积运算、勾股定理,还有阿拉伯数字融进去。
大食人在中原传了半个世纪也没传开的数码,终于在实践中派上了用场,成了此地土木匠才能识别的一套独特标识。
黑板刮的腻子质量差,一擦黑板就飞粉,唐荼荼戴了顶帷帽挡尘。
边写边讲。
“灰5,40车,φ2速干——代表的含义是:强度等级为5的灰水泥砂浆,需要40车,抹泥厚度为2指,抹完要尽量保持干燥的环境让水泥速干。”
“简化符号的作用,不是让大家全按着这套符号写,而是在需要简洁、快速出图的时候,可以用符号作有效标注。只要工匠熟知符号的定义,就能在草图上快速标明,一张建筑设计图的成稿上也没有太多地方供咱们写字,简单标注最省事。”
……
堂下坐得满满当当。
满院的匠户蹙着眉头,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全是新事物,土匪似的冲进来,提着刀绞杀他们半辈子的所学。
唐荼荼讲课的信息密度又高,她总说“这个不用做笔记,那个也不用记,以后看熟了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可谁能舍得不记,放任新知识从脑子里溜走?
全埋着头奋笔疾书,甭管对与错,先记下来再说,等拿回家再跟祖爷父叔慢慢钻研去。
东宫少詹事徐先生坐在角落,见黑板上的文字、简图与数码越写越密集,最后到底是写成了天书,终于头疼地闭上眼。
律尺先生知他心情不睦,连连苦笑:“这孩子……”
按他们预想中,唐荼荼展露的每一分所学都该被记入书中,编写成一套《新式工程则例》,封存进文渊阁,供将作监大匠借阅,一改天下建筑几百年来没有大精进的窘境。
哪有给小工授课的道理?
一群土木金石匠,就该是挖土砌砖锻铁凿石的小工,能听话,肯干活就够了,学了上流的学问,岂不是要闹笑话?
徐先生不再听了,举步出了篱笆墙,语气淡淡:“初生牛犊,无知无畏。”
“今日,土匠学了她这套营造法式,明日,天下各地都会有豪商偷偷打钢铸铁,伪造巨室大厦,民间处处是广宇高楼——长此以往,皇家威严何在?”
他们才走出不远,身后的篱笆墙里,不知谁说了什么趣话,轰然激起一片笑声。
唐荼荼朗声道:“对,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自古以来,技术的革新都来自于民间,再牛的技术也不是完美的,不断精进,才能扬长补短。大家多学一点算一点,学无止境,学得越多思路越开阔嘛。”
那孩子的声音清亮,跟徐詹事的话遥相呼应。不知怎么,律尺先生的心挣扯着蹦了一蹦,犹豫了一息工夫,才拱手俯身。
“大人说的是,我这就交待下去,让将作监的小吏替下这些土匠。”
一忙起来就不知日子了,二百匠人不够用,又从镇上雇了二百民工,齐齐忙活。
漫天的数据涌进来。施工效率、第二批钢筋的质量问题、沟道的回填土体积、大柱与砖墙的马牙槎、实际造价和预算的偏差……
唐荼荼通通要算。
她每天披星戴月回家,眼睛一闭一睁,就又到上工的时间了。
时间总是不够用,唐荼荼只好把清早的晨练取消了,午后的阅读时间也没了,晚上复盘的习惯倒还保留着,只是复盘没复完,竟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睡到后半夜,醒时两条膀子全麻了。
卯时,东边且露了一条金边,整片天还沉在黑蓝色的夜里,唐荼荼便要出发了。
府里静静悄悄的,只有爹爹起得比她早,袍服官帽整齐上身。
他堂堂一老爷,毫无一家之主的气派,既舍不得夫人早早起来给他忙活更衣盥洗;又不好意思麻烦小厨房开灶,每天一个人悄默声起床,去前衙吃大锅饭。
唯一的爱好,是上值前抽出点工夫,侍弄侍弄花草。
——唐夫人养了两盆牡丹,唐老爷养了好几坪的草。
唐荼荼忍俊不禁:“爹,这草不浇水也死不了的。”
唐老爷不以为然:“好几天没下雨,万一枯死了呢。”
他一个典型的儒大夫,心中认定万物有灵,看山不是山,能看到仙人住在斗拱琼台,看水也不只是水,能想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看这满园的草也不是草,而是一个个小生灵。
赵夫人被关进县牢以后,院里的花坛没人拾掇,已经杂草丛生了。上个月仆役剜了一片野草,唐老爷驻足叹了三声。
后来没人敢剜了,只敢拿剪子削平,成了一片毛绒绒的草毯。
父女俩也顾不上说几句话,一句“荼荼起这么早啊”,一句“爹你注意身体别太累啊”,匆匆对了两轮话,各自出门了。
谷雨过后,很快立了夏。
墙壳成型,几十张皮料缝成结实的粗筒,似一个漏斗插入壳模深处。工人站在高处,缓慢投入混凝土砂浆,任其自然坍落,再一层层压实。
几十根钢筋混凝土立柱在一日内飞快凝固,便可以拆去外头的板材了。
六米八米高的板材一倒,容易砸着人,这活儿全交给了影卫,所有匠人站在远处伸长脖子张望,擎等着看看这巨柱是什么惊人模样。
“咚!咚!咚!”
唐荼荼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被拆下的板材轰然倒地,扬起大片的白灰,里头几十根水泥柱终于露了真容。
是匀称的青石灰色,表面平整,根底沉实,将钢筋牢牢包裹在里头,不见一个蜂窝孔。中心最高的顶柱八米高,粗到两个壮汉大张手臂才能环抱住,坚不可摧、顶天立地地矗在那儿。
像一个钢铁怪物,纵然因为占地太广,这怪物身宽个矮,其气势雄健也不输给任何百尺高的佛塔与高楼。
“好啊!好啊!竟然成了!”
“唐大匠,是不是明儿就能起顶了?!”
匠人们狂欢啸叫。知骥楼那些文士与律尺先生一起仰首望着,眼里爆出狂热的光。
半月前一句妄语,道这丫头“初生牛犊无知无畏”的徐先生,此刻哑得几乎失声,喃喃了四字。
“神明造物……”
第273章
在场匠人欢呼雀跃之际,徐詹事嗓音里抑着点什么,似不经意问。
“唐姑娘,这一层占地如此之广,我听你所言,这工场建好后顶如磐石,墙如坚壁,要是往上头加盖二层、三层、四层五层,能不能行?”
他问这话时情绪不留痕,唐荼荼也没细想,立刻答:“可以呀,混凝土承重很好,只是盖得越高,从高处填料越困难,费时费力又费工,工业厂房没必要盖那么高,太高了反而累赘。”
没必要……
徐詹事咂着这三字,与周围几个文士对视,眼里的狂喜全落在了实处。
——没必要,不是不能盖;施工虽难,却可以一试。
一个能完全抛开木材与砖瓦材料的巨室,意味着什么,没人比他们这些太子幕僚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