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阁西北角似是大巫士办公的地方,乌都听到了交谈声。
分明隔着一道道墙,隔了几十米那么远,可他恍然间听到“咚”一声,很轻,像皮球落地的声音。
乌都怔了一瞬,浑身发冷。
他在部落的一年,曾无数次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劫掠中,在逃亡中,在战场上——辽兵臂力过人,单刀重二三十斤,能一刀剁下人的脑袋,杀人从来都是一刀斩首。
皮球咚、咚、咚一声声落地,那些揪扯着他的记忆如涨潮般淹了他满口,乌都死死咬住掌背,没敢发声,也没问那边杀的是什么人。
他到底没有探出头去看。
——大灵童现世了!不是天神寄灵,而是萨满之子乌都转生!
时节正是清明。
一整个冬天没见过几场雪的二官镇,竟痛痛快快下了一场雨,把道上的血与泥泞通通洗刷了个干净。
所有纵深进入胜州城的元兵,竟然全部熄火停炮,以跑死马的速度在两日之内折向回头,沿着黄河结成人海,一眼望不全头尾。
“二皇子怕了?”
耶律烈说着嘲讽的话,眼却没看他,死死盯着几万密密麻麻的兵,竟露出垂涎三尺的目光。
“元人警惕,老子那些探子一个没混进去,少不了要见点血了。”
他一露口风,晏少昰便懂他言外之意,也不多话,只说:“十门小炮,都是火器作最新造出来的奇巧,可以膛肚分离,到了地方再由铁匠焊口,能省地方,弹药另装,一人一箱也能提得动——切记弹药不可在炮膛中久存,受水受潮会炸膛。”
“大炮备了三门,都是重逾八千斤的大家伙,我料想你们带不走,会派人远远缀在你们后边,藏到蒙古边境上,至于怎么运进去,你自己想法子。”
后边几十名匠人神情冷沉,都做边地农夫打扮。
火器作没有庸人,全是一身腱子肉、双臂可负重百斤的兵。代亲王果然一双锐目,一看皇侄来信,不多置喙,立刻连炮带兵送了个齐,派来的人手还都是边民面孔,有着北地男儿惯有的糙皮高额,跟蒙古人相貌区别不大,多族语言都能蹦几个字,能随耶律烈一起混进去。
“元人动身了!”
千里眼的镜头中,极尽奢侈的巫阁车慢慢动了,狂欢了多日渐渐有些疲惫的镇民,浑似烧铁入水,瞬间沸腾成巨大的轰鸣声。
除了“灵童”二字,晏少昰什么也没听清。
那孩子被人群淹没,又被巨大的巫阁托高,双层巫阁顶上又有一座尖角的请灵塔,托得他比黄河边上的万千屋舍都要高。
毫豆大的小身板盘膝坐在阁顶,穿着金缕衣,享受着万民的跪拜和供奉,手臂朝着北面蒙古王庭一指,大抵是“班师回朝”的意思。
这孩子在草原上流亡了四百个日夜,跨过黄河时只当回了故土,故土却没护住他。
他在中原边境浅浅踩了一脚,尝了一口饺子一口醋,像没家的小狗留了个记号,就被天命吊着颈,扯向更远的地方去了。
万民狂欢,元兵拦不住疯狂的人群,镇门被冲开了。
晏少昰瞳底逼出一层血色,扯下千里眼,发狠地一鞭马。
“走!”
他和耶律烈领着各自人马,分三路而行:一队是耶律烈的亲信,会从涧底逃回草原,继续联络西辽旧部;耶律烈领的几十人要向北追着巫阁而去,寻机会混进萨满队伍。
而他要向东,赶赴大同。
辽兵策马扬鞭朝着北面山峰去了,踏起滚滚黄烟,领头的人却忽然勒马停下了步。
那奸诈狡猾的汗王与他隔山头对视,仅凭双臂神力竟举起一台小炮架在马背上,炮头示威般朝他亮了一亮。
两山头之间不足一里!这畜生果然要反水!
廿一目眦欲裂:“殿下快躲!”
一群影卫朝殿下站定的地方扑,晏少昰自己闪身避开了,影卫摔作一团,意想中的剧痛却没来,只听到峡谷下方一片震耳欲聋的轰炸声,
铁屑砂石过境,峡谷下爆开一片血雾。
耶律烈炮头朝下,轰了三颗开|花|弹,炸死了自己的全部亲信,还剩一口气不知死活的,全死在乱箭之下了——即便他两天前还言之凿凿说着“要是老子回不来,我这些部下你给我养着”。
轰完,耶律烈原地毁了那门炮,朝着北面继续策马狂奔。
晏少昰啧了声,一时间涌起些惺惺相惜的叹赏,对上影卫骇然的目光,他道。
“此计三步,其一,请君入瓮,乌都顺势进入萨满教,做我耳目。”
“其二,假戏真做——元人多疑,昨天混进去的辽兵尽数被斩,元人不受西辽的投诚,也瞧不起一个草寇,所以耶律烈必须死在此地。”
“山谷下残尸无数,元兵必定会下去查看,待仔细一瞧,咱们盛朝的炮轰了几十员辽将,元兵必定以为耶律烈被咱们炸死了——才方便耶律烈改换身份,带人混进萨满队伍。”
“其三,割席断义,斩草除根。”
廿一正不明白这句作何解,竟见殿下解下腰牌与虎符。
“传令给胜州残部与代王叔,令他们各出两万兵马,一路追杀巫士和蒙古兵,能杀多少杀多少,无我令不许退。”
要让蒙古人知道,他刻薄寡恩,故友死后,还要因为家国大义宰了这灵童,千里追杀,免得他成了元人的刀,长大后忘干净家国故土,挥剑直指中原。
既如此,乌都骨子里那一半汉人的血,就能彻底地洗干净,把他往大萨满的位子上再推一把。
廿一心遽跳:“万一伤着小公子……”
晏少昰隔着袖,掌心抚上小臂位置。
里边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穗线,红得几乎要褪色,缠缠绵绵绕在他每一次脉搏的跳动上。
影卫们唏嘘着耶律烈心狠手辣,却忘了他也是铁石心肠。
群马拉着巫阁上了大渡船,晏少昰遥遥望着。
“元人大费周章地找灵童,几万元兵进了城,不敢屠城,不敢祸民,连民居都不敢占,搭了帐篷睡街上;纵深进入胜州的几万元兵,与其说是为了攻城,不如说是围着此镇,将周边武备清扫干净——对乌都毕恭毕敬至此,自然会有千万人舍命护着他。”
这群野畜收了爪,大概是因为请灵的这一路上不能见血。
灵童年纪太小,心志不坚,得干干净净地被关进高塔中,不可心生怨怼、憎恶,不可嗜杀,和世上千千万万人事都不可产生牵扯,得被送上祭台,打小起做一个孤寡的神。
倘若他猜错了,倘若当真害死了她师兄……
晏少昰想,那就赔她一个亲哥罢。
第266章
三月初四,清明当日。
印坊里最后一波病人将要离开了,两月里送走了四波病人,一应事务都有旧例可循了,井井有条忙活着。
男女老少终于摘了帷帽,穿回自己的衣裳,坐院里忙着叠金银纸船,等着回家祭祖。
唐荼荼抄起鼓槌往铜锣上重重三敲,展了个笑:“诸位听我一言。”
“疫情未绝,回了家也不能掉以轻心啊,谨防再次染上——每个村镇的医馆、药铺,每日黎明时分都会下放新一天的洗眼水,一瓶只售五个铜板,每瓶保质期为三天,可以用来清洗眼睛,清洗伤口,什么跌打损伤都能拿来洗一洗。”
“装药水的小瓶对大伙儿没什么用,但匠人烧瓶很费事,大家用完了要把瓶子送回换药点。”
一瓶盐水五个铜板,定价低得离谱了,盐水上游的原料供应有了章程后,成本会越来越低的,但琉璃瓶的价压不下来。
谁也不敢说装药水的小瓶子是贡给皇家的琉璃厂造的,怕百姓不去换药,反把琉璃瓶昧下私下买卖。
唐荼荼絮絮叨叨说了好一程,叫底下长着耳朵的都磨了个耳熟,病患纷纷笑道:“姑娘快歇歇吧,这程子你天天讲,全记住啦!”
唐荼荼放下心。
如果有得选,她也不乐意做碎嘴子招人烦。这通讯交流全靠嘴的时代,想让每个人听你话不是容易事,要么像二哥,权字当头,要么像华琼,站在那儿就叫“财源”。
她两者皆无,吃喝坐卧跟病人在一块住了这许久,官家女的架子早端不住了。
大伙按捺不住一窝蜂散了,来接亲的家属又留下许多礼物。农门没什么稀罕东西,腌菜咸蛋鸡鸭鱼肉,质朴也实用。
病人散尽后,印坊的大门又关上了,隔断了刚透进来的那一点自由的空气。
医士仆役各个唉声叹气。
唐荼荼忍不住笑:“知道大伙都辛苦了,再熬三天,每人去年掌柜那儿领十两赏银——县衙里还会颁彰功书,就是一本写有你功绩的书,举人亲笔作文,县令盖上小印,是能留作传家宝的珍贵物件啊!”
众人哄然笑起来,被她三两句哄得又提起了劲。
印坊大扫除,所有围绕疫病所增建的设施全要拆除,回到原样。
医士们忙的是另一事。影卫搬来两只沉甸甸的木箱,里边是各镇各村交上来的两千余份病案。
唐荼荼弯着身,把病案一摞一摞往桌上抬,话是对着医士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