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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完结+番外 (宣蓝田)


  东北两面高山连绵,西南再被元兵一堵,整个二官镇便成了个无口的深瓮,盖上了他们最后一条出路。
  没有巷斗,不会有巷斗了,此地驻军连着镇民一齐反水,全伏在巫士脚下成了信徒。
  “——砰!砰!”
  青天白日的,西头竟响起焰火炮声,一缕灰烟升上了天。
  他们这些当兵的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烽火雷。
  古有狼烟烽火,点燃一座烽火台的柴薪、烧起大火,起码得半个时辰,耽搁四方来援。当今的火器监把焰火玩出了花儿,烽火雷花小,烟大,升得高,几颗雷就能蔓开一大片灰烟,方圆十里一看见,便知此地有了敌情。
  “殿下,那是太守府!此地太守是关中人氏,可以一信!”
  晏少昰声音沉沉:“带我手印去抓了土司,挟持那贼子为质,我等入主太守府,等民乱了了再寻机离开。”
  太守府中两颗烽火弹刚炸上天,镇中千万百姓的欢呼声窒了一瞬,转瞬更疯狂地沸腾起来,欢庆的歌声陡然变成狂怒。
  “惊扰灵童该死!该死!杀了太守!”
  “杀了他们!”
  疯狂的教众比元兵到得还快,瞬间攻陷了太守府,血泞糊了一地。衙门前的鸣冤鼓被人卸下来,搬上车裹了一圈红绸,竟成了一样礼器,咚咚咚响彻天地!
  晏少昰震惊望着,剩下半句话说不出口,被咬死颔骨间。
  走不了的……
  ——这是造反!
  一镇出个灵童,是天大的、人人与有荣焉的尊荣,如仙人素手一指,将这块穷山恶水点化成千古不出的福地。只要大灵童成为萨满,整个镇子就是蕴灵之地,能享受整片草原的供奉。
  到时,满镇遍地是萨满长生碑,醉生梦死的凡人就要这样鸡犬升天,一脚趟进富贵里去了。
  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国难危亡,与没有家没有族、只讨一口吃喝的番民不相干。
  南面镇子外的驿头急得团团乱转,一咬牙,抓起一家老小塞上马车,怒喝一声:“走!胜州城要破了!朝着榆林城走!”
  他回身,看着满镇疯狂的教众朝着自己涌来,哆哆嗦嗦把炮口朝天。
  这十年没用过的沉铁没半点体面,炮筒锈迹斑斑,平时甚至要拿来晾孩子尿布,好在还没锈死,还能抬得动头。
  驿头眼花手抖地摸不着火芯,狠狠抹了一把脸,点燃了最后三颗烽火雷。
  “砰!砰!砰!”
  驿馆外的乱民已经劈碎大门杀了进来。
  驿头提了刀回头杀去,用尽最后一分勇气咆哮一声:“奴才怀四海,为皇上尽忠——!”
  “二皇子看见没有?这就是你们的边关。”
  “兵不是兵,官不是官。”
  “当官的每年哄骗百姓垦田,垦十亩田,给一两银。高山上种的粮食经不住一场暴雨,山脚下倒是能种,今年洪水,明年旱,千万尸骸往川沟里埋。”
  “其实饿死的不多,盛朝总会给口饭吃,不管饱,倒也饿不死人;被洪水淹死的也不多。人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活着活着,一伸腿儿就躺下了。”
  “指望施舍一口糠,就让边民安安分分,跪在你们皇帝脚边摇尾乞怜,作尽丑态,如今被这群畜生反咬一口,二皇子可舒坦?”
  山鲁拙一个半道出家的译官,自发把辽汗叽里咕噜的契丹话换成雅言,直听得晏少昰脸色铁青。
  耶律烈冷声一笑,从腰间拔了把匕首,往背后的千年老槐上刻了一行契丹文。刻完双手叠背往树上一枕,活像枕了自己的坟。
  山鲁拙鬼鬼祟祟凑近一瞧,看清了那行字。
  ——第十五代大辽皇帝殒命之处。
  好嘛,自己给自己刻了个碑。
  乌都一天一夜没敢沾枕头,算黄河凌冰什么时候化,要是能冲过西头封锁线、借道西夏,又需要几天。
  可他太怕了,渐渐手指僵硬握不住笔,嫩生生的小脸上难得有些茫然。
  晏少昰听到他轻轻问:“敌人找不到我,他们会杀人么?”
  “不必想,此事与你无关。”
  说完才觉口吻冷漠,晏少昰怕他多想,又补了句:“叫你落根此地,是耶律烈失算,护不好你,则是我无能,多余的不必想——真到了无路可退的时候,咱们杀出去。”
  耶律烈哂笑:“就你这二百杂毛兵,指望从几万人的包围圈里杀出去?二皇子当自己的兵一抵一百吗?”
  晏少昰颔骨咬得死紧。
  他防着元人攻进村,更防着耶律烈反水。耶律一族虽与蒙古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一旦耶律烈与元将通个信,假意投诚,元人一定乐意放辽汗一条生路,转而来杀他。
  如今,他自己的人头可比耶律烈值钱多了。
  廿一到底耐不住了,仓促请命:“殿下,我领人去镇门处冲一冲,兴许能把探子送出去。”
  “不可。此地百姓都在庆祝出了个灵童,你此时突围太反常,少不了一场恶斗,兴许要全部折在那儿。且等等,看看那群巫人有什么鬼祟。”
  晏少昰冷淡分析完,紧紧盯着耶律烈,扯唇一笑,成心激他。
  “我料想汗王是英雄人物,来前半点不敢轻敌,原来,竟是个坐以待毙的窝囊废。还没到给自己掘墓立碑的时候,汗王不如坐下来,与我共商大计,想想如何度此劫。”
  耶律烈枕着老槐树,眼皮也不抬,一副摆烂等死的样子。
  只听对面的皇子又说:“我知你在山涧中还藏着一小队兵,约莫百余人,我一直候着他们来劫囚车,好叫我有个杀你的由头——这群人怎窝窝囊囊不敢出来了?”
  乌都震惊扭头。
  ——敢情二殿下前脚答应他留耶律烈一命,后脚就做戏!等着耶律烈部下杀来,好光明正大地来一句“乌都你看这王八犊子以怨报德,必须死”。
  耶律烈瞪了瞪乌都,又瞪了瞪晏少昰,气得捂着胸口旧伤咳了两声,终于怒发冲冠地站起来,吹了一声长长的哨。
  北面山腰,一队披着草衣伪装的辽兵扑簌簌露头。
  耶律烈一刀把背后的老槐剐了皮,喝了声:“全军分散,扮作牧民,带着牛羊往四里八乡躲藏!”


第263章
  乌都忧愁地蹲在地图边。
  “好消息是,咱们现在有四百人了。”
  “坏消息是,四百人分散到十里八村,左一撮,右一撮,就成一群不经打的小猴子了。”
  他对影卫的耳力、脚程没数,不知道此处一声呼哨,回音能传遍山谷,跑几里地对他们武人来说只要一盏茶工夫。
  晏少昰唇畔泄出点笑,又很快隐下去了。
  山中腹地宽敞,荒村一个接一个,四处都有无户无籍的牧民。草原上的牧民逐水草而居,边境线上又不是一个桩子一个兵、齐排排手拉手连成线的,牧民常常越过界碑,在荒村里落脚。
  他们带上牛羊分散开,扮牧民,并不引人注意。
  “殿下,您的衣裳不能穿了,得换一身。”
  立春后,此地牧民穿的都是麻布衣外边絮羊毛。这地方不产棉花,离江南山遥水远,丝绸卖上了天价,单是他一件绸面披风就要露相。
  褐灰袖子,羊毛马甲,还不能浆洗得太干净,晏少昰被身上的羊膻味儿熏得脑子一晕,木着脸闭了闭气。
  影卫们原等着一场血战,刀磨得吹发立断,暗器尖上点了迷药。谁知一个敌人的影儿没见,骤然被拉到荒村田居生活里去了,一时间闷出了鸟,在篱笆墙下圪蹴了一排编草蚂蚱玩。
  满地草编的小玩意,晏少昰扫了一眼,难得有些多愁善感。
  怪道人人都爱往京城走,往江浙走,喜静的高官住的宅子是闹中取静,大隐的雅士也是在郊野建茅屋,挨着城,八方消息畅通,三五好友时时相聚,是为“隐居”。
  没听过几个当真往深山老林里跑,以熊瞎子为邻的。
  人烟稀少的荒村,就像困在了厚重的雾中,别说沙钟、漏刻,连日晷也无。荒村路不通达,人每天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山上山下望不着人,活着活着,礼义廉耻就全无用了。
  不知道时辰总是惦记着,连着三天,晏少昰都是四更天醒的。
  “殿下,镇上的元兵已逾五千人,每一条大道都设了卡点、发了小公子的画像,他们要找一个蓝眼的小童。咱们是藏在此地拖延日子,还是提早进镇上遴选?”
  晏少昰一忖:巫士记住了乌都的相貌,前头的童子被筛下去的越多,后头遴选的查得越严,越不好糊弄。
  “我们明日晌午进镇,赶人最多最闹的时候。”
  边镇圈地广,这片地土稀稀拉拉分布着不到三万人,适龄的孩童却少,能有七八百就不错了。
  唯一的幸事是:“那日,小公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殿下把您的座靠让给他了,叫小公子平白高出了一头,巫士只看清他是蓝瞳,不知小公子多大年纪——加之当日马车用的都是好鞍饰,是以元人主要筛的是七八岁的富家童子。”
  晏少昰长吁口气。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飞快思量:“他们要找富家子,咱们就扮穷相。你去雇一群机灵的乞儿,给乌都换身破衣,把他混在乞丐堆里,再想法儿给他修一张面具,变变相貌,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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