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缕断续的残念,就像是夜晚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一颗发着光的萤火,那光总是断续的,勾扯着人去找。有时萤火会往西飘,有时会往东飘,又总是因为一点风吹草动隐没下来。
巫士们得无时无刻地跟着旗走,有时狂风怒号使得巫旗卷尾,狠狠甩在执旗的人脸上,这就是长生天发怒了,因为他们找错了方向。
可只有这次不同。
从大营出来,短短七日奔行千里,巫旗一直晃也不晃地指向西南方。不论刮风下雪,淌水过河,方向一直没变过。
最年老的巫士涂着油彩的脸愈发坚定,抬高手臂,朝着前路一指:“向前行!”
如此坚定的神谕,必定是这一世的灵童神力无边,甚至说不准是长生天亲自转生!要带领所有供奉腾格里的子民走向繁荣。
必须把远方的灵童接回来!
哪怕,他们要趟过的是盛朝与西夏接壤的边境。
如今正逢大战,两国边界收紧,看见番邦面孔过境都要严查。巫士们不敢再以黑纱蒙面了,改换了马车,雇了两个会说汉话的边民,一路避着大道,往十二连城的方向赶。
“冬季,由于北半球海陆热力性质差异,西伯利亚冷高压中心主导季风……西高一般位于东经92°—108°之间,今年有明显的走弱态势……”
“此异常,短期看疑似厄尔尼诺现象……大概是因为欧亚大陆雪少,今年的冷压团不够强盛;而西太平洋暖高压较强,在南海上空形成独立高压,暖风北抬,使得西北寒流折道。”
“长远看,明年可能雨带北移,夏季出现较强雨水……”
旁边,一直学驴吁吁叫的那辽兵停了声,奇道:“小王子嘀咕什么呢?”
乌都瘫着脸,被这个辽兵抱着嘘嘘。他气得脑袋发疼,又挣不开辽兵的臂膀,只得胡乱背着天文地理分分心神。
想他一个小学跳两级、中学跳两级、毕业保硕、答辩会上直接授博的青年科学家……
居然!被人!抱在怀里把尿!理由是怕他摔茅坑里。
每当这个时候,近卫总是要忧心忡忡地跑着去跟耶律烈汇报,疑心小王子营养不够:男孩子撒尿磨磨蹭蹭,不是什么好事啊大汗!
乌都沉着小脸提上了裤子。
他仰头望向山顶上颜色晦暗的褐旗,今天风向又是朝西偏南吹。
营里的汉人探子越来越少,原本十六个,今只剩六个了。前儿一齐走了四个,因为他们四人抬了一箱上好的皮毛走的。
乌都靠自己那点浅薄的人情世故,想着礼多人不怪,皮子是值钱东西,拿去贿赂路上的边军也好。
他还知道鸡蛋不往一个篮子里装的道理,东面大同、南面榆林、东南朔州,三城全派了人,两两作伴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单程四百里,来回拢共八百里,又是骑着马走的,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呀。
乌都站在篱笆墙下望着村口,背影孤独。
他知道耶律烈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在山后那片谷地秘密练兵。也知道他们在谨慎地试探周边,扩大地盘——大年初三开始,身边的亲卫队每天都少几个熟面孔,周围几个村镇大约都布满了西辽兵。
探子铺得越广,他想逃出去就越难了……
乌都心情沉重,却忽的被人推了一个趔趄。他下盘不稳,哒哒前冲两步就要趴地上了。
耶律兀欲不过是一巴掌拍他后背上,谁知这小崽子这么弱不禁风。二王子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没眼睁睁看他摔个大马趴,抄手把人提溜起来。
“进城,买粮,去不去?”
这几个汉字发音无比标准。
耶律烈的亲卫队近来掀起了一股学盛朝官话的风潮。因为边境线收紧了,进镇上要应付盘查,总得憋出两句话。
边地多番民,其中许多都是向盛朝投了诚的小部族,被北元人杀得没了活路,逃过来求一隅庇护。盛朝为了教化异族,彰显圣德,派了先生教他们认字,这些边民多多少少都会说些官话,一字一字落音重,咬字时总是皱着眉,苦大仇深的。
“买粮,去不去!”
乌都点头:“去!抄家伙。”
他心里头却笑:呵,全世界都逃不过华夏民族的米粥,米粥清淡又养胃,再野的蛮人,肉吃多了也得喝粥缓缓。
镇上粮挺便宜,粮车却贵,那些木头板车又漏米又不防潮的,村道又崎岖,每回走回来要漏一半米。辽兵买了几口棺材,每回运粮就推着棺材车去,弄得全镇的粮商看见他们都一脸便秘相,巴不得他们赶紧滚蛋,从不克扣一斤半两。
山鲁拙笑着从袖笼中掏出双手,温声细语道:“既如此,我陪二位小公子走一趟罢。”
点了几个兵,几人就出发了。
说是他看护两个小孩,实则,是他与乌都一起看护一个熊孩子。
耶律兀欲没见过世面,看见药房要进去瞅瞅,看见当铺要进去瞅瞅,问问自己的刀值多少钱,自己衣裳值多少钱。人掌柜说的是北地方言,他也不知能听懂几个字,若有所思点点头。
这王子是生在王宫里的,那么小的岁数,浮光掠影般尝了尝富贵的味道。转眼王宫烧成了一把灰,他被扯上马背,十一年颠沛流离活至今。
他的印象里,甚至没见过像模像样的村庄是什么样的,只有大漠里贫苦的营地和风声鹤唳的逃亡。
乌都有时候有点可怜他。
可熊孩子威力惊人,总把他这点怜悯咔咔砍成碎片,还要冷笑着,仗着个儿高居高临下嘲讽他一句:“狗崽子,多喝奶,再矮还骑什么马,只能给马钻裆了。”
呸!
该你没见识!该你穷!
再熊的孩子,都逃不过镇上的繁华迷眼,很快就玩得没影了。
辽兵对视一眼,分了几个人跟过去,剩下两个兵,也在山鲁拙有意的躲避中跟丢了。
乌都毫无所觉。
在将近半年的相处中,他知道这位山先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文官,端的那叫一个随波逐流。
辽兵给他发馊的剩饭吃,他会好声好气道声谢;辽兵逗弄他,马鞭抽得他衣不蔽体的时候,他也不吭一声;耶律烈每回露出杀意,他也毫无所觉,全靠乌都护着他。
这是个反应迟钝、脾气不赖、念过的书不知道有没有十本、常常信口胡诌的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那个书生。
没什么骨气,也没坚硬的脊梁,更无急智,总结起来一句话:这位要是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
平时在辽兵眼皮子底下,山鲁拙没法儿跟他套近乎,这会儿趁着没人赶紧逗孩子:“小公子看,这东西叫拨浪鼓——拨、浪、鼓。”
“这是糖葫芦——糖、葫、芦。”
乌都:“哦。”
山先生自个儿身上一个铜板都没,乌都掏钱给他买了一串山楂丸,哄他安静,自己观察着路边的孩子。
这镇上有不少乞儿,多是黄皮,高鼻,深眼眶,是汉民与北方几个部族的混血面孔。
边城常有战争,一些部族间的冲突甚至远远称不上战争,传到京城只会变成“蛮人屡屡犯边”六个字,不值当多费笔墨——可只有生在边城、长在边城的百姓才知道,“屡屡”二字有多苦。
这里有许多绝户,男儿十之六七都从了军,官府派发的口粮却是按丁口和垦田数算的,家里没有男人顶门立户,女人是养活不住自己的。
鳏寡孤独者死在家里,臭出味儿了才有人知道,草席一裹,扔到城外去。
什么揭竿而起,什么抗议官府,那都是吃饱饭才有空想的事儿。官府每季度发粮,还开着几个慈幼堂,对边民来说就是该感恩戴德的仁政了。
乌都琢磨自己如果逃到镇上,换身衣裳,把脸抹黑,能不能逃得过耶律烈的搜捕。
想来想去也不敢,这么小个镇子,守卫和民兵加一块不足二百,扛不住那些辽兵两刀。从小处说,他自己混不到饭吃,除非拉下脸面去要饭,还得防着被失子的老头老太太捡回家当养子,锁住脚,怕他跑。
他观察了半日,视线定在一伙身强力壮的汉民身上。这些人要么推着车,要么背着半人高的大竹篓,里边装着沉甸甸的商货。
这是流窜在几国之间的行脚商,卖皮货的,卖金疮药的。为了安全,行脚商会成群结队上路,腰上挎着刀,有一定的武力,他们也知道如何躲避官兵。
——如果混进这些人里……
乌都走了神,忍不住抬脚跟了几步。
出门在外的人都警惕,他稍一露动向,那些行脚商的视线立刻锁到他身上,黑沉的兜帽下露出几双精光锐目。
山鲁拙不露痕迹地向前一步,把他往身后挡,拱手冲人家笑了笑。
等人走了,他一回头,婆婆妈妈说:“小公子,出门在外不能盯着五种人看,跑商的、护镖的、算命的、身残的。”
乌都数数不够:“还有一样呢?”
山鲁拙:“不能盯着大姑娘看呀!”
这都什么跟什么。乌都有点沮丧,眼角眉梢全往下耷拉:“唉。”
山鲁拙:“……”叹气跟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