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真是非常人也。
外头雇来的仆妇,规矩不好,嘴上不敢编排主家,心思却跑得远,看着二小姐的背影腹诽。
才满十四岁,背影像一座小肉山,骨架子本不宽,肉全长前胸后背上了。脸盘饱满,腰肥臀圆,撩裙蹲下去,那两条小腿也是粗的,这么半蹲着,似要把那身衣裳撑破。
难为她家夫人,给二小姐的衣裳专门做了显瘦的样式,也架不住她这个姿势。
别家小姐手里捧着的都是琴棋书画,二小姐那镰刀拿得比纸笔都顺手。那么利的刃哎,弯喇喇、明晃晃地反着光,看着都叫人直哆嗦。
脸上没点脂粉颜色,清早为赴宴染的那十指红蔻丹,这会儿被泥糊了一手,哪里能看?露在外头的白白净净的手腕,也跟“纤细”二字毫不相干。
唉,从头到脚无一处像个官家小姐,真真儿是连自己家里糙养出来的姑娘都比不上。
就是命好,当官的爹出息,后娘人也和善,一辈子吃穿不愁的命。
几个仆妇正这么想着,后头有脚步声传来,不悦道:“都闲坐在这儿干什么?”
“大少爷。”仆妇们忙站起来行礼。
来的是家里的大少爷,唐厚孜,也是家里头唯一的少爷,年纪不大,风仪初显,一皱起眉来,比家里老爷威严还重。
“都下去吧,我跟妹妹说说话。”
唐荼荼还蹲在菜地里,抬了抬眼皮,喊了声“哥”。
午后太阳正盛,她又胖,稍动动就是一身的汗,一抬头,鬓角发都是湿的。唐厚孜回身叫仆妇送来两个小凳,廊檐下支开小桌,摆上茶水,又叫人去备一壶凉水沁过的酸梅汤。
唐厚孜把那小凳递给她一个,看着唐荼荼在菜地里坐下,才无奈道:“你呀。”
——连几个仆妇都不会使唤,就一个人蹲这儿埋头苦干。
唐荼荼听懂了,却不在意:“大家都有活要忙的,我自己慢慢种就是了。”
“种出什么名堂了?”唐厚孜问她。
唐荼荼翻开那本子,认真说:“菠菜三十天一熟,再有几天,就能摘了,但叶有点黄,看着比上一茬差。兴许是土肥不够,或者夏天太热的原因。”
“豇豆也快要熟了,就是不知道,第二茬能不能长好,我该早点种的。如果春分前后就种上,可能熟得早些,晚夏时候,就能赶上第二茬。”
她说话慢吞吞的,几个字一断,显出几分女儿家的温吞来。
第3章
唐厚孜认真听着。他在学堂学的都是经义文章,大道理听过千百,却对农田之事闻所未闻,总觉得妹妹讲的,比夫子讲的更实在。
他点点头:“食为民天,确实重要。”
像个老气横秋的小大人。
明明声音还没褪去那公鸭嗓,一身儒衫也不太能撑起来,可说话时那沉稳的派头,却远远超出年纪一大截。
眼下,唐厚孜拿起一根蒜苗摆弄,两乍长的蒜苗杆白叶绿,上手一掐嫩得出水。上月割下来的那茬蒜苗拿去厨房,炒了两天的菜,唐厚孜尝过,味道不错的。
他拿着这根菜翻来覆去地玩,一层一层地剥皮,又凑上去闻味儿,好像稀罕得不行。
还不是个小屁孩?唐荼荼心里说。
可唐厚孜是府里唯一一个会认认真真听她说话、且能听懂她说话的人,唐荼荼迫于无奈,把他引为了半个知己。
陪她坐了半晌,那壶酸梅汤都快要放热了,唐厚孜才拉着她到茶桌边上坐下,温声问:“今天惹母亲不高兴了?”
唐荼荼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说与不说差别不大,母亲房里的胡嬷嬷,是唐厚孜的奶嬷嬷,他后晌从学馆回来,嬷嬷就把事儿讲给他了。眼下唐厚孜琢磨着措辞,想该如何给荼荼讲道理。
他和荼荼是一母同胞,孪生龙凤,以前长得可像了,任谁都说他俩像,就像同一张脸上换了个发型。
可自打这半年,荼荼滚雪球一样胖起来了,长出了双下巴,鼓出了圆圆的脸颊,肩膀厚了,腕子粗了,就再没人这么说了。
妹妹大了,唐厚孜不好看得太仔细,多看两眼,夫子讲的那些大防规矩就全往脑子里冒,错开了眼,给她倒了杯酸梅汤:“跟哥哥仔细说说。”
唐荼荼不知道讲什么,也不知道母亲不高兴的点在哪儿,大约母亲今儿一上午,处处都是不高兴的。
她便从头讲。
“我们巳时出的门。到了巷子口,等容夫人一家,等了没多久,容夫人带着容莞尔来了,莞尔跳上我们的马车,想跟珠珠一起玩翻花绳,就说‘荼荼姐你去我娘那车吧,你太胖了,咱们一车挤不下’。”
“我说‘噢,行’,就换去容夫人那车了。”
唐厚孜喉头一哽:“……之后呢?”
唐荼荼:“之后到了华垟伯府门口,要下马车,地上摆着一张脚凳,我看着不太结实,想着跳下来算了。她家的丫鬟规矩重,怕我摔着,非要扶着我踩脚凳,我一踩,果然,那脚凳从中间断了。”
唐厚孜:“……”
唐荼荼:“我原地蹦了一下,没摔着,却把她家丫鬟吓了一跳,一个趔趄,差点摔到脚凳断茬里去。我忙在她胳膊上抓了一把,也不知道她衣裳怎么那么薄,轻轻一碰,半幅袖子就下来了。”
唐厚孜艰涩道:“……荼荼力气大。”
唐荼荼:“把人衣裳拉坏了,我也挺不好意思,只好搂着她,给她挡着,一路跑去后院换了衣裳。”
唐厚孜:“荼荼做得对。”
“进了园子没多会儿,她家的二小姐带着那丫鬟来给我赔不是,阴阳怪气的,好像是在笑话我胖,挺烦的,我就没仔细听,埋头吃瓜果和点心,一不小心,吃了整盘。”
唐厚孜忍着笑,猜到了。
“然后,可能就是母亲生气的地方了。”唐荼荼双眼望天,慢慢回忆:“今天华垟伯府设宴,男客那边不清楚,女眷这边摆了六桌,每桌上八凉八热,夫人们只顾说笑,不怎么动筷子,单算我们那桌上,剩了的菜就有一多半。”
“我看着不舒服,就把面前的几个剩菜都吃了。”
唐厚孜撑着下巴笑起来。
“哥,你不要笑。”
唐荼荼板起脸:“只说我面前的那一盘肉酿白菜卷,宴毕,盘子中剩了五个白菜卷。这道菜只取白菜外圈的大叶,小叶子和菜心是不要的,要是六桌都这么剩,就是三十片叶子,差不多是三颗大白菜了。”
“你知道一棵大白菜,需要生长多久吗?”
唐厚孜失笑摇头。
“在咱们北方,大概要两个多月。种子萌芽,长出幼苗,苗叶抱合莲座,莲座结球,再等菜球长大后才可以采摘。何况,能进到伯府里的,都是品相最佳的菜,用的水肥都非寻常,这一棵菜就贵了。”
“肉更难得,汤汁好像是什么瑶柱竹蕈高汤,算上桌上别的醉虾、芙蓉肉、镶豆芽,北面的山珍,南面的鱼——呈膳的丫鬟说了好多,我没记住——只这一桌,起码浪费了十多两银子。”
“荼荼珍惜粮食,哥哥知道的。”
唐厚孜循循善诱:“但是咱们想想母亲,她开开心心去赴宴,没尽兴不说,还捱了别人闲话。母亲这个年纪的夫人呀,脸面比天重,人前丢了脸面,回到家里得难受好几天。”
唐厚孜嘴上说着好几天,心说母亲那个脾性,没准得难受半个月。毕竟伯府的宴请,家里以前是够不着的,这是爹爹升官后才有的待遇,头一遭。
他又道:“再说,设宴的菜都是大厨做的,就是剩下了,主家也会赏给下人,不浪费的,对不对?”
难为他一个小孩,给自己讲道理。
可所谓的“道理”,都不是道理,全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人情世故——别的姑娘夹一筷尝尝味儿,是美,你夹三筷填肚子,就是丑;别的姑娘吃一口米是吃相文雅,你吃一碗米,就叫人笑掉大牙。
至于大家都不再动筷、只顾闲唠的时候,你要是吃剩菜,那更是成了让她们花容失色的野人了。
铺张豪奢,眼大肚小,繁文缛节,捧高踩低,阴阳怪气,搬弄是非……这些贵族,真是无一处可爱。
资源匮乏的年代,没这么多讲究啊。
唐荼荼仰头望着天,惆怅道:“我试试吧。”
唐厚孜揉揉她的脑袋顶。
天还没入秋,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女孩子们衣裳单薄,是遮不住身材的。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抽条一样地长个子,荼荼这半年也长高了,她并不天天缩在家里,哪怕苦夏,也要每天出门溜达,常常与散学回家的哥哥碰上。
兄妹俩在街门前打声招呼,身旁几个同窗都嬉皮笑脸的。
唐厚孜近来因为“你妹妹丰乳肥臀,一定好生养”类似的玩笑,已经和两个同窗撕破脸皮了。
这还是打他三岁识字以来,头回跟人起口角——我妹妹健健康康,能跑能跳,有哪儿不好?脸盘圆圆怎么了?宽肩粗腰又怎么了?吃你家大米啦?
最后,唐厚孜只留下了一个说荼荼“虽然胖,但是还挺好看的”的真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