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一定想坐上我们的大马车,盼着荷包鼓鼓,小富即安。
但真搬进了城里的小富商家,盼着儿子好好念书做大官。
好好念书做了大官的青年,一定想尝尝当六部之首是什么滋味。
六部之首还盼着权倾天下,摸摸龙椅凉不凉手呢。
温饱、富足、安稳、和平,都限制不了贪婪与野心,再过一千年,世界迟早又会变成我们那个样。这真是让人难过的事情……】
她越说越远,再回头看,早已跑偏了,没一句在最初的心事上。
唐荼荼把信纸叠了三叠,压在枕头下。
要是二殿下在这儿就好了……此处没人听她的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她也不敢给别人讲。
这真是莫大的孤独。
唐荼荼呼啦吹灭蜡烛,盖上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不透风的蛹。
她束在这紧绷的被笼里,却想骑上马,迎着凛冽北风冲到边关,提两坛子酒闯进营帐里。
酒坛往桌上沉甸甸一放,吆喝一声:“哈,二哥,我来找你喝酒!”
那得是多美的事儿啊。
第203章
手术分两次做,先截溃烂更严重的右腿,再截左腿。
杜仲眉眼沉静:“我以金针试过,右腿主血脉中血滞难行,活血不多,还没结出血栓。坏在膝下,膝盖骨还是好的。先截这条腿,直接向上半寸断掉主血管便是。”
唐荼荼听杜仲思路清晰地说完,尽管她听不懂,只瞧杜仲胸有成竹,也知道他是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了。
周围几双眼睛亮得发光,恨不得把杜仲每一字都背下来,奉为圭臬。
这是县学念书的几位医士,上回澡堂出事,他们就来帮过忙的。
县学不分少爷姑娘都能上,大夫里头也不乏女医,但学了疡医的多是少年。因为溃疡烂疮伤处不体面,又有久漏疮、花柳病这样的,医家顾虑多,一般不让姑娘家学这个。
几个少年人学医几年,还没正儿八经见过血。学馆里边要是谁长个痈肿疙瘩,都得赶紧跑学馆里,一群同窗比个石头剪刀布,争一个操刀的机会。
自衙门留下伤病号以来,这些医士三天两头往县衙跑,一听杜仲需要人手帮忙,提着医箱就奔来了。
每人被发了一身白大褂,一顶裹头发的大白帽,还有三双橡胶手套。那激动的劲儿,各个像手里捧了什么奇珍异宝。
杜仲一回头,皱着眉训人:“手套珍贵,这会儿戴上做什么?脏了还得拿药液浸洗。”
“好好!听师父的!”赶紧好好收起来。
唐荼荼瞧得直笑。
连她也没有想到,这些平均年纪十七八的半大孩子,会是疡医证治的第一批实践者。
青年人,朝气蓬勃的,什么也敢试一试,比他们故步自封的父辈好很多。
而医学一科永远是经验科学,摸索与实践出来的真知。敢迈出第一只脚,路就能走下去了。
王家祖上那位著书的大牛,博闻强识,一辈子编了一套集医家大成之作,可惜时局不利,潦草收场。
江茵用大半生配齐了手术工具,填补了解剖学的空白……
前人铺成石阶,引着后人一步一步往高处走,往无限接近科学的地方去。
唐荼荼轻快一笑:“好啦,别喝水吃东西了,该解手的赶紧去,屋里东西都备好了。”
一群大孩子齐排排进了内屋。
唐荼荼把黄家人召齐,想替杜仲加一道保险锁。她怕杜仲费心费力去治了,仍然救不回来,回头黄家会咬着他闹。
于是她说:“太太既听了先头那马神医的话,心里也该有数,您家郎君如今是大危之兆,整个天津城里无人能治,我家小神医愿意试着治一治,只是因为医者仁心。杜仲会尽全力给他治,但结果好坏不由他做主,既要看天意,也要看您家郎君的求生意志。”
这话分明跟昨儿那话是一个意思,黄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唐姑娘怎的又说起这个。
黄夫人谨慎问:“姑娘是说……?”
唐荼荼:“您家要是想清楚了,就签了这份知情书,回头不论结果好坏,不能再像上回那样闹事。”
她说得条理分明,黄家人哪有不应的道理?仔仔细细捧着那张纸去读了,只见上头写着——
【病患(空白),双下肢坏死,经杜仲大夫审慎考虑,在病患家属的同意下决定采用截除双小腿手术,手术风险极大,有性命之忧。
若直系家属签字画押,则表示对手术内容和风险全部知情,但术中若出现极危情况,大夫采取各种抢救手段而无暇另行告知时,不承担任何责任。
另,此项手术开前人未有之先河,别出机杼,不论成与否,都会载入《王氏疡医证治准绳》一书中,印发给天下千百大夫查阅。
签名:(空白)
手印:(空白)】
这契书一式两份,最上头竟盖着官印,大红的印泥还是新的——赵大人不在,唐荼荼去县丞那里讨了他的官印。
一旦签字画押,这就算是结了官契,再闹事,能传衙役直接轰出去。
黄家人一字一字读了半天,总感觉这冷冰冰的契书句意拧巴,句子又长,得一字一字揣摩里头有没有陷阱。
唐荼荼坐在一边,等着他们抠字眼检查。
这手术知情书,是妈妈最后一次手术前她见过的东西。那时,唐荼荼已经是上初中的大孩子了,爸爸拿着那张纸,一字一字给她念过的。
爸爸把她当成有主见的大人,父女俩一起签了字。
十二年过去了,情景仍历历在目,这套几乎是复制过来的模板,只换进了一些古语,添了最后一段话。
黄夫人谨慎问:“姑娘是说,我家八宝怎么治的,治好治不好,你们全要编纂成文,写进书里头?给那好些人看?”
这又不是什么体面事儿……
她犹豫的工夫,自家闺女已经抢过契书给爹爹看去了。
内屋的黄八宝吆喝一声:“好!这还想什么?这是医家圣贤书,县官那大名儿都未必能入得了书,何德何能叫我一介草民名垂千古,这是老黄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唐荼荼太喜欢这病人的性情了。
黄夫人真是哭笑不得,一咬牙,唤来儿子:“昭儿,你来签,今后你就成咱家顶梁柱了,你签!”
唯唯诺诺的黄家子被母亲这话一激,红着眼,鼓起了胸膛,终于有个爷们儿样了。
杜仲瞧着这从未见过的契书,也提笔,端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抬头再看唐荼荼一眼,目光似审视。
唐荼荼坦坦荡荡任他看。
外科走的是令今人闻之色变的路,她想从零开始,立起一套规范的手术流程,让敢于尝试治必死之症、敢于提起针刀的先行者,都不必有后顾之忧。
签好两张契,一边一份保管,唐荼荼随杜仲进了内屋。
杜仲盯着几个医士净了手,盘起头发,穿上白大褂,又洗了一遍手,这才戴上手套。
他自个儿伸手,贴在黄八宝的额头摸了摸,感觉体温渐低。
他强笑了一下:“这是麻沸散见效了。”
唐荼荼看出来了,杜仲分明也想像邝大夫那样“狂”妄地拍病人一巴掌,笑一声:“哈,你的命就交给我了。”
但他没能笑出来。
于是,这小神医只五官僵硬地说了句:“睡吧。就算做不好,也必定叫你醒过来,与你家人道个别。”
这话竟比“我一定治好你”还管用,黄八宝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在麻沸散的药效中闭上了眼。
留有告别的余地,人总归是能走得从容体面的。
唐荼荼挑了个墙角坐下,端着笔记本,她本想记下手术流程,奈何屋里人太多,诊床边上围了一圈,挡得她什么也看不着。
只得转而去记他们的话。
这医士问:“为何要切这样的刀口?留这一块皮作甚么?”
杜仲:“去了骨与肉,还要将皮瓣缝回去包裹住膝头,像缝双袜子那样。”
那医士惊叹:“这就是血管啊……”
杜仲:“最粗的、鲜红的这条是主血管,要在残端打双结,防绳结滑脱。”
“滑脱了会如何?”
杜仲:“血崩不止——别问了,我分不得心,帮我钳住血管。”
唐荼荼一脑门黑线,她看不着里头,不知道这群熊孩子到底帮上了什么忙,分明前头讲手术流程时各个都仔细听了,上了阵,竟还像拿着假人模型一样,瞧见什么都稀罕。
得亏杜仲是个脾气好的,换个脾气急的大夫,能把他们全踢出去。
手术进行到中程,渐渐的,只剩杜仲说话的声音,寥寥数语吩咐着。
“骨膜有粘连,给我换左边第二把刀。”
“换纱布敷料,血浸透了需得立刻换。”
“擦汗……擦黄八宝做什么?擦我头上的汗。”
“检查所有出血点,渗血的地方全找出来,一个别漏。”
医士们个个神经紧绷,已经没了刚进来时的轻松样。
怕脏了空气,内屋没有燃炭火,坐久了有点冷,唐荼荼坐到双脚僵硬时,杜仲终于缝上了最后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