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夸,一边酸,直把胡嬷嬷笑得皱纹弯弯。
全家累得不行,原来的厨嬷嬷没从京城跟过来,几个会做饭的仆妇折腾出三大锅烂糊面,配着烧饼吃得也挺香,吃完倒头大睡,锅碗都没力气洗了。
第184章
大约是地势原因,县城东南方向一马平川,像个招风的口袋,海风灌入内陆狂呼怒号着。
夜里风很大,吹得窗纸都鼓了包,哗啦啦地响。
唐荼荼睡不沉,迷迷糊糊地想:这纸糊窗不太顶事啊,更北方的屋子,怕是瓷瓷实实一个瓦房,连面窗户都不一定敢开。
二殿下府里用的是明瓦,听芸香说,那是海里的大蚌壳,一点一点磨平,镶在窗框上的,不透光,也不大好用。深海捕贝是危险的事,也只有皇家敢这么折腾。
唐荼荼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醒时摸过床头的小本子,借着月光写上两笔思路,想着琉璃窗该怎么做。
玻璃制造条件不现实。大片的琉璃吧,作坊也烧不出来,除杂除不干净,密度就控制不了,很容易崩裂。
她学建筑美学时,记得大清朝乾隆年间就有了玻璃花窗,洋人献上去的技术,内廷还建了玻璃厂,专门给皇家做玻璃,好像是将大块的、平整的彩色琉璃片切割成三角小块,再以铅条横纵嵌合固定,接缝处抹一层灰腻子,粘牢实。
想啊想,半宿就过去了。
好在年轻,不贪觉,天将明时睡了一个时辰,起床那会儿又精神抖擞了。
日上三竿时,她抱着自己和珠珠的被子放太阳底下晒,听到外院家丁说话。
“叶先生又要出去打酒啊?”
之后是叶三峰笑呵呵的声音:“初来乍到,心中苦闷,唯有美酒解我愁肠。”
唐荼荼探头瞅了一眼。
叶先生其人,脾气挺好,从不见他红脸,是个心态很年轻的大叔。可真要细究起来,他大概要被列入“女人最不能嫁的十种人”之首,是个地道的街溜子,游街串巷,不务正业,名为幕僚,也没做什么幕僚的事。
今年哥哥进了国子监后,牧先生的月钱涨了五两,高高兴兴给自己配了一副新眼镜,一个度数低,一个度数高,看路和看书换着用。
叶先生还是老样子。唐荼荼与他的几次交谈中,短暂地察觉过此人才华,是才思敏捷的那一挂。爹爹曾夸过他擅长变通,唐荼荼还没发现。
门外有辆马车等着叶先生,马车掉头时,风拂起半扇车帘,傅九两也坐在里头。
——得,俩街溜子手拉手出去玩了。
前晌将院子收拾利落,唐夫人与老爷商量半天,从早早备下的礼物中挑了一样稳妥的,他们带来了好多东西,多是京城特产,等着过年时候跟同僚和上官打交道。
官场送礼是学问,正经送礼得送得恰到好处,下官送上官不能谄媚,同僚之间互赠见面礼,更要避讳结党之嫌。
唐老爷挑的是一盒玉叶长春,团茶里的第四纲,属中上品,不算太贵重,还有一幅义山亲手画的山水画。
“哎,真好。”
唐老爷又打开画轴欣赏了一番,他对儿子画技得意,放坊间一幅卖三十两也使得。
“诗文养性情,丹青提神韵,给你哥哥去封信,就说叫他读书的空隙也别忘练练画,别耽误了这手画技。”
“得了吧!”唐夫人斜眼睨着,拆他台。
“老爷就是舍不得义山,昨儿就写了一封信报平安了,今儿又写!出门才六天成天惦记着写信,走前你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说句‘爹舍不得你’会要你命!一出门了就天天念叨。”
唐老爷背着手瞪她:“跟你说不通!”
唐荼荼和珠珠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他们还没出门,昨天的赵福已经上门来请了:“我家老爷前晌就早早办完衙门的事了,等着唐大人您上门呢。”
唐老爷赶紧带着妻女去了。
衙门前堂后院,前堂办公,后院住人。赵福带着他们绕过一条街,就到县衙后门了。
远远看见一个五十出头的老汉,面颊清瘦,身条撑不满官袍,瞧着颇有两袖清风的气质。
赵大人没戴官帽,稀疏头发绾了个髻,双鬓微霜。他在外院踱着步等他们来,远远瞧见人来了,几个箭步迎上来,在门槛外就握上了唐老爷的手。
“振之啊!振之,打几日前收着你的来信,我就一直盼着你来。”
唐老爷被这份热情打懵了,被赵大人引到大堂坐下,寒暄了好一阵,他才想起来正事,递上了自己的敕牒和告身。
敕牒是吏部的任命书,告身是为了防止被人冒名顶替,画上此官的长相,写明身材相貌特点。
赵大人只扫了一眼,便交给师爷入档了,笑说:“何必看这个?振之你这一身文人风骨,又这么一套礼数,一瞧就是礼部出来的官!咱自家兄弟,不讲究虚文浮礼,快坐下,尝尝我藏着的好茶!”
唐荼荼听了半天,官场寒暄,两边来来回回打太极,回首静海县的过去,展望天津府的未来,没听着什么正经话。
她拉拉珠珠的手指,跟小丫头对了个眼神,珠珠立马懂了,站起来清脆叫了声:“赵伯伯,我能出去玩吗?”
赵大人欣然应允,姐妹俩就牵着手去前堂转悠了,凭着珠珠一张“年纪小不懂事”的脸,走哪儿都没人说她们。
县衙大门宽敞,街面也宽敞,占地很大的一块地方。唐荼荼数着步子走了走,估摸着得有三千平。
院子正中间是公堂,升堂用的;后头还有二堂,协调百姓矛盾的地儿;左右有衙役房、师爷房、议事厅、账房;狱房是三间砖垒的小房子,门上挂了个锁,里边都是空的。
光是看衙门建制,就知道县官得各方面一手抓。
唐荼荼越发觉得爹选县官选对了。
不多时,衙役传话:“二位姑娘快回正厅吧,要动身去吃饭了。”
吉祥酒楼离衙门不近,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快要偏到八里台去了。再远处是一片荒地,隐隐约约能看到齐排排的房子轮廓,不像乡户人家。
唐荼荼指着那头问:“那是什么?”
赵福机灵,瞅都不用瞅一眼,就知道她问的是哪儿。
“那以前是个烧砖厂,给皇上盖了个行宫——皇上前两年三五|不时地说想下天津,看看西洋船,检阅水军,行宫盖好了怹老人家一直没来,那砖厂揽不着活儿,慢慢荒废了。”
唐荼荼:“租么?”
赵福一激灵:“啥?!”
唐荼荼露齿一笑,迈过门槛进去了。
吉祥酒楼外边瞧着普普通通,楼也不大,里边别有洞天,装潢富丽,又稳稳地踩着天津特色菜家常菜的优势。
唐老爷每走过一个雅间,都要望望门上的竹片小匾,仰头念道:“驿寄梅花,采兰赠芍,竹报平安,傲骨秋菊!好词!”
那是各间雅舍的花名,唐荼荼就认得一个“傲骨秋菊”。
珠珠是她们娘儿仨里最有文化的,小脸一扬,得意道:“驿寄梅花,说的是请邮差给我远方的朋友寄一支梅花,给他报个早春。”
“采兰赠芍,是说男男女女互相送礼物,你送我一朵兰花,我送你一朵芍药。”
“竹报平安……”
珠珠卡了壳。
赵夫人温声说:“取平安家书之意,过年时的春帖常常这么写,也做远行的子女思念长辈之用。”
四个花名,对应友情、爱情、亲情,还有高尚节操,既合了梅兰竹菊的辙,还附了新的雅意,确实取得很有意思。
堂下有乐娘和戏班子,台子搭得红绸彩锦绿烟罗的,却不唱淫词艳曲。几人连说带唱,彩唱一段莲花落,歌颂的是官老爷惩恶扬善、而恶人必有恶报的故事,挺热闹。
他们人少,座次也不分,两家一边占了半个桌。
赵大人健谈,唐老爷不算话多的人,心里立着杆“祸从口中多说多错”的尺,但总被赵大人引着,忍不住多说两句。
“犬子留在京城了……唔,小子学问还行……在国子监念书……哈哈当不上兄台如此称赞。”
这赵大人不打听京城事,也不刻意打听唐家的人员构成,喝酒间漫无边际扯着话。要是唐老爷自个儿主动说起来的,他立马接上,说得人如沐春风。
他那腼腆不多话的夫人,却有一双细致的眼,谁的筷子掉了,谁的茶水得添……她全看在眼里,安安静静,周到照顾着每位客人。
唐荼荼含着一口茶水漱了漱口,手背挡着脸,不动声色地吐回了杯子里。
那是一块不知道什么鱼,清蒸的,只点了点酱油,味道虽鲜美,却是一嘴的小毛刺。唐荼荼没长一条灵舌,死活剔不出刺来,不敢咽,只得吐了。
赵夫人瞧见了,款步走去雅间尾的桌案,给她重新烫洗了一个杯子,含笑递来,还周全她的脸面,没咋咋呼呼地问“不爱吃这个吗?怎么吐了”。
又抽了张打包外带用的油纸,叠了一个无盖的纸盒子,放在唐荼荼膝上。
唐荼荼:“哎,太谢谢您了!”
赵夫人冲她浅浅一笑,一声不响坐回去,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