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医:“杜仲非要跟着我去,可我哪里舍得?以他的资历随了军,必定是要往前线派的。”
“老朽两儿一女,只有长子从我衣钵,成家立业之后,做起了别的营生,也就慢慢放下了针刀。我把一身本事教给杜仲,盼着他继承衣钵。”
正院的手术已经做完了,杜仲走出来,白大褂搭在窗台上,沉默地在院子里打水洗手,时不时往这个方向飘一眼。
唐荼荼隔着十来步远,和杜仲对上视线。
他像是顾忌外人在这儿,不好意思过来,又像是心里通透,知道师父在谈他,只沉默地望着他们。
王太医:“杜仲是个苦孩子,身骨弱,他自个儿也常常为这个苦恼。”
唐荼荼揣摩:“他是身体不好么?”
王太医不语,半晌,叹了一声:“他是刑余之人。”
“什……”
唐荼荼没听懂这词,张嘴要问“什么刑”,脱口的瞬间脑子清醒了。
杜仲十六七岁,该是男性拔条长个儿的时候了,他身量不算特别矮,却不像这个岁数别的男孩子那样,有用不尽的精力和健康体格。
这少年嗓音偏尖细,说话总是含在舌尖不往外吐字,是自卑的样子。
这年纪,也该是第二性征发育的年纪,可杜仲肤白无须,走路弓腰……
刑余,是受过宫刑的阉人。
王太医道:“宫里头的太监都是自小进宫,去势是个动辄要命的手术,一刀下去,底下不通的,就活不了了,往南苑一扔,熬过去就熬过去了,死了也就死了。”
“当初我救他,也是顺手的事,没多想。这孩子感念恩情,认我做了师父。”
这下,以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唐荼荼从没见这少年笑过,见过他的几回,都觉他像把锋利的手术刀,没有鞘,沉默的时候不起眼,只有因为师父受了排挤之时,他才发一发火,刀锋未扬起来,就又沉下去了。
唐荼荼问:“王伯伯想我帮什么忙?”
“杜仲心有大志向,立志要发扬疡医。这年头的疡医,跟治病救人走的不是一条路,比寻常大夫要吃更多苦。”王太医道。
“我不想带他上战场,又听说丫头你家要外放去天津了,丫头带上他罢,让他出去见见世面。”
唐荼荼一时接不上话,她不知道自己带个外科大夫,能给人家找什么用武之地。
王太医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亲戚朋友也都是大夫,不会连个托付的地方都没有。他既这么开了口,要么是二殿下、要么是太子的意思。
应该还是二殿下,是怕她有个什么小伤小病?身边跟个小大夫?
唐荼荼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
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医以为她不愿,忙说。
“杜仲有自己的小仆,他还有两个药童,叫他们跟上你就行,吃喝穿用全不用丫头你操心。他们几个岁数不小了,都能自己安顿好。”
唐荼荼:“好。您别担心,我把他当家人看,虽然不一定能找着什么合适的地方让他大展所长,给他找个医馆坐堂还是能行的。”
王太医这才露出笑模样,没多说别的,只语重心长说。
“我当他是半个徒弟、半个儿待他的,不求他年轻轻轻就有大出息,只是别叫他受了委屈。丫头是聪明孩子,多护着点他。”
唐荼荼说:“好。”
杜仲还在水盆边洗手,手都被冷水冻红了,也没挪地方。他站在那儿好像能听着只言片语,抬起头,无声地望了她一眼。
唐荼荼扬起个笑脸,张开五指冲他摇了摇。
杜仲看不懂这个“嗨”,大概也清楚自己被师父交托到了她这里,眼里带着点惆怅。
第179章
回家一路上,唐荼荼都在琢磨杜仲的事儿。
身边跟一个大夫,这是好事,往小处说是多了个随叫随到的府医,全家健康有保障;往大处说,能做的事可就多了去了。
太医院校订好《疡医证治》之前,不能贸然教别的大夫做外科手术,却可以逐步传授百姓医学常识。
像烫伤了抹点酱油、鱼刺卡喉咙了赶紧吃口馒头,这种常识错误,可以印刷成文;
心脏起搏、人工呼吸、海姆立克急救法,这些急救知识有一定门槛,普及起来也有难度,可以先召集县里大夫来培训……
唐荼荼本着人尽其用、不用白不用的念头,渐渐打开了思路。
家里跟她出门时一样,热热闹闹的,正院的家什堆到了院子里,唐夫人的声音不用进门就能听着。
“老爷别站这儿碍事,是马车驼东西,又不用你驼东西。你叨叨得我头疼,快拾掇你自己东西去。”
唐夫人把自个儿当成百宝箱用,收拾行装的原则是“只要可能用着,一定带在身上”。
她平常出门逛街的阵仗像回娘家,回娘家的阵仗像出远门,这回当真要出远门了,恨不能把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全拿上,拾掇行李一副要把府里掏空的架势。
唐老爷劝不住,每到这时候他就不是老爷了,成了个“碍事鬼”,谁也不听他的,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地坐去了一边。
全家的嬷嬷仆妇没一个行装利落,一人三大包袱,摞在地上堆了一座山,活像背着家当去逃荒。
中十二坊里全是官宅,在这片地方落邸是需要官书的,再有钱的富商也住不进来。
京城官多,世家多,封侯拜相的人家其宅邸是不收回来的,后辈子孙能一直住,十二坊中剩下的空地越来越少,所以坊市规划严苛,外放的、离任的官员得把宅子挂回经纪行去,托付经纪寄卖。
大件的家具寻思着送给夫家和娘家,还有很多带不走的东西,样样可惜,唐夫人这也舍不得,那也不忍丢,拾拾拣拣,自个儿跟自个儿生气。
珠珠旋风似的跑进来:“娘!娘我收拾好啦!”
她扛着个比自己还高的包袱,唐老爷眼前一黑:“这又是什么唷?怎的装了这么多?”
傻闺女笑出一嘴小白牙:“是我的衣裳首饰呀,爹不是说咱家以后就穷了嘛,我都背过去,背过去就不用买新的啦!”
再穷也缺不了她那点头绳、绢花、银步摇穗穗,唐老爷好说歹说,才劝得丫头把那一包袱留下一半,带了好看的一半走。
就荼荼是个省心的,一个小包袱就齐活了。
唐老爷方觉欣慰,却听荼荼笑盈盈说:“娘说我没出过远门,自己拾掇不好,行装置办不能缺这短那的,让我什么都不用准备,她全给我准备好。”
唐老爷没迷瞪过来,什么叫“她全给我准备好”。
没隔一会儿,外院的小厮来报:“老爷,华家太太来了!赶了两辆大马车,说是送给二姑娘的!”
华琼不讲究,这边传话的刚跑过来,她已经跨进院门了。
“这马车是我雇人做的,用的好木头,你们一路走官道,路平坦,车皮沉点也不妨事——荼荼不是好晕车么,这四轮的马车就不晕了,在车里缝衣裳手都不带抖一下。”
人亲娘为了闺女着想,唐老爷和夫人也不好拦,出门瞧了瞧那两辆车,好嘛,平躺着能睡开三个人,多少东西也能装得下,唐夫人一瞧就喜欢上了。
华琼先去看过了儿子,跟义山说了几句话,又把荼荼拉回房里坐下,跟闺女絮叨。
“你爹做事迂,堂堂五品官,挑地方也不挑个好的。”
“我查了查静海县衙所在,离天津府衙远,临海仅仅五十里地,走几个时辰就到了……娘知道你不消停,肯定要去海边玩,就在海边玩玩就行了,不能往深处走知道不?”
“别贪吃鱼鲜,性寒,吃多了要坏肠胃。”
华琼自己一堆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想象,还像模像样地叮嘱荼荼。
唐荼荼哎哎应着,直听到娘说“跟男娃娃相处要有分寸,不是这个年纪的事就别做,心里要有数”,唐荼荼忍不住了,抬起两根胳膊,给了华琼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您放心,我都知道的。”
华琼不吭声了。
半晌,拍拍闺女后背,在这个紧实的拥抱里,她把自个儿那些没头没续的担忧都摁下去,有一重更深沉的担忧浮起来。
“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凡事多个心眼。我不知道你爹和你母亲怎么想的,但这趟出去做官,绝不是享福的事儿。”
“天津堂堂上府,地界不大,官员却分上府、直隶州、县三重,此地屯重兵拱卫京城,又是大运河的头……军、政、商错综复杂,处处都是陷阱。”
“娘你忙点说。”
唐荼荼摸出纸笔,抓着关键词记下来。
华琼却说不出什么了:“具体还没打问清楚,娘在天津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等我问清楚了,回头在信里给你细说。”
唐荼荼只好又放下笔,觉知自己想浅了,爹也想浅了,前路分明莫测难行。
“这记的什么?”华琼翻着她那本子瞧了瞧,前头两页记的是京城粮价涨了几成,再前头还有一些零碎的见闻。
——二十二日,看见恶犬咬伤路人,路人吓得操起扁担打恶犬,恶犬逃窜,报与街角武侯铺。
——二十三日,路过阳芫坊,看见有一户人家拆了院墙,侵街摆摊。市署卫役来查,两边争执一番,市署允许他们侵街占道做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