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这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嫌不体面的模样,唐荼荼哭笑不得:“你吃这个干嘛,特别酸,我犯困时才咬一口,专门做这么酸,解乏用的。”
晏少昰硬生生囫囵咽下去了。
他“唔”一声:“尚能入口。”说罢,拿起她的草图看。
那是一张二尺见方的边关形势图,清晰简明的几条线勾了个形,主次分明,符号简单易记。
舆图院画出来的图总是计较琐事——山要有山形,水要有水势,城池要画成城池样子,画出来的地图总是难分主次的。
该简单的地图,画得没她简单;该详细的沙盘,又没她做的立体沙盘信息周密。
“宫里商量出结果了么?”唐荼荼问。
晏少昰思路一断,放下图先答她:“还没议定主将,赤城已破,蒙古大约会退至城外修整,下一道关必选在……”
唐荼荼愕住:“赤城不是还没破么?军报上不是说三万龙门卫死守?周边的边关再支援一下,怎么不得再撑一月半月?”
晏少昰反被她问得怔了怔,才知她是一点不懂兵政:“没有君命,边城不可向东西各关求援,乱了布防,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这三万人守不住两天,万不得已的时候,主将与太守可以护送全城百姓撤回东万口——边城军户多,百姓也习惯了战事,随时能拔营换地。”
“但即便攻下赤城,蒙古兵也不会贸然南下,赤城东西是大同和承德两府,蒙军南下,东西便成合围之势,尚可支撑半月。”
唐荼荼顺着图看了会儿,只觉得京城岌岌可危。盛朝的都城选得实在差,离北境太近了,晏氏一族踩在祖地上舍不得挪窝,当初建国时占住的所有优势,现在全吐出去了。
他们在南苑围场时,江队算准的北元突破口就是赤城,今冬要是开战,打的一定是赤城,也曾针对赤城做过各种设想——再多再周全的战略,敌不过一句“没有皇命,不可妄动”。
信息传递慢,真是太糟了。
可二殿下说得这么细,唐荼荼又冒出另一种不安:“殿下是想带兵去打仗吗?”
晏少昰从草图上挪开眼:“还没定好。你……”
一句“你想我去么”,他咬在齿间斟酌半天,脱口又淡了几分:“你觉得我该去么?”
唐荼荼靠在椅背上左右转着脖子:“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冷兵器时代打仗是什么样的,刀剑无眼,没有消炎药和抗生素,箭头上抹点动物的粪当毒,就能要命……啊,你们还有火器,一个炮弹砸下来,一群战士的下半辈子就没了。”
“一打仗,就得三五年……要走那么久,怪舍不得的……”
她喃喃了一句。
舍不得……
晏少昰心口滚烫的血冲向四肢百骸,百炼钢也成了绕指柔,他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个“舍不得”,作何解。
唐荼荼已经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抓起笔就写备忘录。
“我那望远镜计划还搁置着,我得赶紧提起来了,明儿就去联系琉璃作坊,给你烧上几个。”
晏少昰声音发僵:“不必麻烦。”
唐荼荼:“你不懂,望远镜是信息作战的利器!这事儿殿下别操心了,我尽快弄好,看看能赶制出多少来。”
晏少昰深沉地呼出一口气,绕指柔全冻得梆硬,艰涩吐字:“……天快亮了,我送你出去。”
唐荼荼收拾好东西,精神抖擞地出了门,望远镜的几个制作要点她全琢磨过,并不难。
她擦着黎明第一道曙光回了安业坊,怕碰上爹去衙门的马车,还多了个心眼,吩咐影卫在巷子口停了停。
听到路边动静大,唐荼荼掀起车帘,望向声音来处。
路旁的告示栏已经扯下了旧讯,京兆府动作迅捷,衙役们全城出动,端着热腾腾的浆糊,往告示栏上贴上了此次战役的邸报。
清早出门的百姓围了一圈,衙役对着邸报一脸肃容,边念,边往里添自己的感情色彩:“北元狗贼此次发兵,光是骑军便聚集了二十万之众,二十万!阵仗可大了!他们自赤城始,沿兴和关、白登关、云中关而下……”
什么这关那关的,百姓听不明白,茫然对视,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是要抬咱们的税了吗?”
“还抬税?年关口抬税,成心不让咱们过个好年!”
“怎么不抬抬官老爷的税?那昌连巷的李老爷,光是这半年就纳了两门妾,全摆的是流水席!”
也有觉悟高的:“将士们捐躯与国,多收咱们几两银子又怎么了?”
眼看着这谣言三言两语就传开了,京兆府小吏忙扬声道:“不抬税!不抬税!诸位且听我细说!自两税法施行以来,国库充盈,朝廷还没说要不要加征军费,我等不可妄议军费之事啊!”
眼看着要乱起来了,几十位文士驾着马穿过闹市,分散到各路口,其中两人停在了告示栏前,将趁夜誊画好的北境局部地形图贴了上去,盖在了文绉绉的邸报上头。
那是唐荼荼画了半个钟头、又由知骥楼文士连夜誊录了千百份的图,截取的是北纬35°到48°、东经110°到125°,战区正好取在最中间。
地图画得简单至极,方方正正一张图,中间弯弯绕绕一条边境线,从东北向西南斜斜而过;上方为北元辽阔的地盘,下方为盛朝地土。
而图上几乎半条边境线全以朱红色描边,红得浓重,四个重要的关隘都是血红色,代表极危。被北元攻破的赤城旁画了一条粗红箭头,径直冲向京城,一目了然地昭示了京城的危机。
京城百姓不认字的少,凝目看了会儿,大吃一惊。
“咱京城怎么才半个巴掌大?”
“我的老天爷!赤城离咱们京城,竟和京城离天津一般般远!”
“从咱这儿到天津,一天走四五十里,光用脚走五天也该到了。蒙古人骑着马,岂不是三两天工夫就杀过来了?”
“那些蛮人茹毛饮血,剁了人脑壳当酒碗用呢。”
百姓纷纷变色。
文士慷慨激昂道:“赤城离京城如此之近,我等既为大盛子民,当知‘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的道理,此身既为男儿,岂能不为家国出一份力?”
……
唐荼荼掀帘看着。
那头的二位文士演讲完了,远远看见她,朝着她叉手一礼。
唐荼荼微微欠身致意,合上车帘吩咐车夫:“回去罢。”
盛朝边关戍兵再多,也抵不住二十万骑军和攻城器轮番冲杀。
而边军又有精兵、军屯兵和谪戍兵的区别——精兵数量少,能省则省,力士里的神射营和神兵里的火器营都属于精兵;军屯兵是各地征调来的,也是驻扎在边关最主要的军事力量,以五年一轮换。
至于谪戍兵,是因为犯了罪被贬到边关从军的罪民,这些罪民是下等籍,是这时代的敢死队,出关挖战壕、设鹿砦、布拒马,在战场的空当里抢修外墙的都是他们。
只要前线有损伤,北方六省的民兵、丁壮就得一波波地填补过去,补足战场消耗。再从各家各户征调新的民兵,各地都要加强巡逻警戒力量,先操练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才是需要跟百姓详讲战局的原因。这样的战前动员,在北方六省各地都会上演。
光是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
她今儿回来晚了,天大亮了,唐荼荼从后门绕进去,惊动了几个仆妇:“二小姐又大清早的出去散步啦?”
“哎,清早空气好。”唐荼荼应和一声,一宿没睡的脑子有点木。
她路过二门时扫了一眼,影壁后头的报筐还满着。
中城十二坊里住着的全是官家,官家食君之禄,就不能关起门来对国事、天下事充耳不闻,前一天的大事邸报会由各坊的小衙管挨家挨户送过来。
这是正儿八经用活字印出来的报纸,每家送五份。唐家外院的护院不认字,只牧先生和叶先生会各拿一份,剩下三份就放在筐里,等着夫人和少爷小姐取用。
而眼下,几个护院比划拳脚,说是比划,更像是笑哈哈地凑一块玩;厨房的嬷嬷咕哝着蒸笼怎么上不了气,再一瞧,昨晚上留的火还拿木炭盖着,没吹起来呢,又是鸡飞狗跳好一阵热闹。
唐荼荼舀了一碗小米粥,有点风雨欲来的焦虑。
今儿的朝会不顺,已经议了两个时辰了。
文帝脸上疲态明显,印堂上扑了一层粉,不然熬了一宿,印堂黑沉沉的不好看。
道己公公端着香炉子,另一个殿前监手执大扇,不时往文帝的方向扇一扇子,这是醒神香。
北元起兵的由头已经呈到了御案上,蛮人毫无礼节,一封国书写得句句粗鄙——他们斥责盛朝欺压邻国,寻衅滋事,捏造事由诛杀北元使节。
拖雷尸骨未寒,其长子蒙哥便奉窝阔台汗命联合蒙古各部,口称“要为屈死的使节讨个说法”。
太和殿上的新臣们放言高论,全是在近两届会试中大放异彩的进士郎,他们以策论和时务见长,全长了一条巧舌,主战的有主战的道理,主守的也有道理,主议和的、提议放北元使节回国的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