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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完结+番外 (宣蓝田)


  自那日起,钦天监便昼夜轮替着观天象了。
  谶讳之说,民间百姓当童谣唱着玩,钦天监却不能不当回事。
  辰星属水,最靠近太阳,此乃相星,相星隐没,意为圣人身边不出良臣。
  荧惑属火,是灾星,荧惑守心宿,覆于天子明堂,亦是灾厄。《天官书》中称荧惑星指“勃乱,残贼、疾、丧、饥、兵”。
  此时落于北方,饥荒和兵祸必有其一。
  而白虹贯日更了不得,太阳为君王之象啊,帝日周遭笼罩一圈白环,是臣下欺上瞒下,叫君王闭目塞听。而白虹贯穿太阳,更隐隐有臣下弑君之兆。
  盛世,如何会三灾凑齐?最关键的是,监正大人竟算不出……
  妖教“三劫降世”的谶讳传出的那夜,袁监正就推演过一遍了,天象并无异样,钦天监只当是妖教借谶谣生事。
  直至九月廿八,辰星隐没之象出现了——今夜寅时三刻,荧惑守心之象也出现了!
  这说明什么?妖教背后,必定有比监正更精通天时的大能啊!
  自西晋起,民间禁星气谶纬之学,夜里看星星看月亮的没准是有情人,也没准是爹妈教娃娃认北斗星——可夜观天象、掐卜天时却是大忌。
  天人感应之机,治忽存亡之候,百姓窥测天机,岂不是犯皇上忌讳?
  民间懂点星象皮毛的道士,多是野路子出身,正统的星占,唯袁、李两家,一个钦天监令代代相传,儿子接祖宗,孙子接父亲,三代以后一轮换,几乎成了袁、李两家世袭的。
  妖教背后是什么人物,竟能比袁监正算得还快还准?
  几个小吏忧心忡忡,不知这月送入宫的星帖该如何写,如何写,皇上才能看进眼里,记进心里。
  恶兆已现,皇上需得仁厚爱民,察纳雅言,才能拨乱反正啊……
  小吏们在底下胡思乱想,袁监正高坐观星台,灰袍鼓风,似要御风而去。
  他眉心一道纵纹愈深,掐来算去,始终算不出前因。最后拿过了两道异人八字,唐荼荼和江凛的真实名姓、来龙去脉,赫然写在上头。
  当初二殿下录此二人案,袁监正不闻不问;二殿下销去此二人案,袁监正也无动于衷。
  星占卦师行走在阴阳交界,不碰万事因果。要是有人问起因缘,他坦言相告,没人问,他就闭着眼睛只作不知。
  可动摇国本的事,总得算明白。
  袁监正便从二人落地的时机开始,一点一点重新推演,在万年历上重新合他们的命盘。
  他眼神似透过两侧的铜火台,看破虚空,地上所有道童、小吏身上都似牵连起密密麻麻的线,续成一张巨大的网,全入他眼。
  正东方向的星空隐隐拢上阴霾,那是王朝气象。没有一个王朝能辉煌过三百年,袁监正自小看着它,观测这片星空能绚烂多久。
  五十余载弹指而过,他从垂髫小儿变成老朽,站上了这座高台。
  而自十年前起,这片星空就隐隐拢上了雾。
  底下的小吏大抵是眼花了,倏忽间,好像看见监正额心那道竖纹隐隐挣了开。
  而隐没的相星旁,突然亮起了一颗星星,几乎要小范围地劈开星夜,透出耀眼的十字芒,与东边晦暗的星空遥遥相对。
  传闻异人携国之重器而来,会掀开时代腐旧的秩序公理。
  有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出世了……
  袁监正双手搭在膝头上,十指飞快掐算。
  见龙在野。
  小吉。


第172章
  而遥远的北境,和林格尔草原上,有一稚子蓦地抬头,仰望着浩瀚苍穹。
  他坐在丈余高的星宿四象车顶,一身法袍上,千百道银线绣成经纬纹,像把天地间的秩序公理都披上身,长辫盘于头顶成佛塔,呈现出不辨性别的神性来。
  北方夜空之上,一大片星星似曳了尾,迸发出惊人的光辉,朝着四象车涌来,像在他头顶下了一场星雨。
  如此神迹降临,几百边民行着各族畸零古怪的大礼,山呼海啸般唤着。
  “圣子降世——圣子降世——”
  “把咱们的活畜带过来,献给圣子!”
  几百头牛羊在猎狗迷惑的目光中,被民屯里的壮年驱赶着,顺从地走向西辽人的队伍。
  三天没吃过热食的西辽兵提刀一捅,还没长大的小羊羔发出最后一声哀叫,血从脖颈喷溅出二尺远。
  “哈哈哈,好肥的羔子!”
  那西辽兵手捧了一把滚烫的羊血,几乎要在这刺鼻的羊膻味中重新活过来,干涸的嗓子、饿得绞痛的胃都受到了慰藉。
  车底下安起了梯|子,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却喝道“不必”,朝着四象车顶张开了双臂,笑着吼了声。
  “下来!”
  高坐在车顶的圣子垂眸看了他一眼,又朝着地上几百道跪拜的目光,还有更远处、朝着他奔来的流民望去。
  这是位于大同府关外的民屯,排号为丁,甲乙丙丁的丁。
  沿着盛朝的边防线,有五十多所这样的民屯。
  此地为金、西夏、蒙古与盛朝交界之处,有几十万流民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苟活——被蒙古和金人铁蹄踏破的百余部落,四国的逃兵,戴罪流放到边关筑城墙、却不堪苦役逃跑的罪民,还有被掳劫了货物的商队、没路费回国的。
  失去部族的人是没有家的,他们信仰混乱,家与国、情与仇,在百年间的混居中分隔得不是那么鲜明,渐渐融合成新的流民队伍,在草原上厮杀,争抢资源。
  这地方深处内陆,无山无泽,常年干旱,方圆三百里没有一条像样的河,闹荒灾的时候,能让一个找不着水源和食物的部落绝种。
  四国谁也瞧不上这地方,所以成了个三不管的地带。
  盛朝怕边关生乱,又为彰显圣德,沿着长城外布下五十多所民屯,收容了十万流民,还派遣农学家和小股军队,帮他们开垦荒地,教他们种粮食。
  百年前盛隆帝开此策,流民视盛朝为天神使者,一百年里,终于明白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一片草地,头年烧草种粮,庄稼能活;第二年,收成不足一半;第三年,倒拔干地下水,使这一片成为荒地,绿草变成枯草,连牛羊都养不活。
  盛朝怀恩,便会每年送给他们许多粮食,算着各民屯的人头数,配好粮食斤称。
  民屯里存放了大量粮食,一跃变成了草原上最肥的牛羊,每到秋冬,缺粮的异族会如恶犬一般,闻着味儿来烧杀抢掠。
  这些民屯便成为了盛朝边关更外缘的哨塔,一边彰显着盛朝国威,一边沉默地驻守在关外——哪里的民屯被劫,盛朝的边将便知这附近有敌对部落;哪里民屯死绝,便知金人与蒙古在筹措粮草,大战在即。
  慈悲是真,计谋也是真。
  而西辽就是其中的一条恶犬。
  “乌都!跳下来!父汗接着你!”底下的大汉喊着。
  圣子闭上眼,从丈高的木车上纵身一跃。
  那大汉臂膀健硕,稳稳当当接住他,反手夹在咯吱窝下。他身上一股汗臊味,混杂着牛羊血气。
  这是西辽的太阳汗子。
  十年前,西辽被蒙古的铁蹄踏破,皇宫被烧,皇室斩首,女人作奴。
  嫡系里边只逃出耶律烈一个,他的父亲还睡在女人床上,就毫无防备地被灭了国,连遗诏也没留下。耶律烈于逃亡途中匆匆继了位,成为了西辽后主。
  残余各部损兵折将,今只剩十六万多人,各部分散在广阔的草原,伪装成流民部落。耶律烈顶着全族人的希冀,做着他的复国大梦。
  乌都张嘴想让他放自己下来,一开口,彻骨的冷风刮进嘴里,他被冻得打了个嗝。
  耶律烈大笑:“饿了吧?哈哈哈,狗崽子神神叨叨费精神,跟爹喝奶去。”
  说罢,将他丢到了一个正逢哺乳期的奶娘怀中。
  一群辽兵纷纷侧目——出来掠夺的途中还带着奶嬷嬷,这是大王子都没有享受过的殊荣。
  乌都却不领情,一挥手,想喝退那奶嬷嬷,嬷嬷却照旧解怀迎了上来。乌都差点被她捞住,灵巧地从她怀里钻出去,躲了开。
  他恼火地瞪着耶律烈:“我三岁了!不是畜生,喝什么人奶!”
  西辽习俗,王族的孩子要五岁以后才断乳,如此,才能比常人更勇武。
  二王子耶律兀欲在马上看着,眼里几乎滴出血来,气得骂了声:“杂种!”当即要拔刀斩了这半道儿冒出来的“弟弟”。
  少年人气血上头,如一头小豹子,几个伴当摁他不住,这个搂那个拖,才勉强抓住他。
  乌都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像被纯净的冰雪洗过——那是一双蓝眸,跟耶律烈的棕眸一点也不一样。
  这轻飘飘的一眼像极了挑衅,耶律兀欲气得再次拔刀:“我砍了你!”
  刀锋扬到最高点的时候,父汗转回身,冰冷地审视了他一眼。
  “你闹什么?”
  这一眼,耶律兀欲一身滚热沸腾的血,倏地冰冷下来,从头到脚寸寸僵在寒风中。
  他记得这个眼神。
  大兄忍不了大漠的穷苦,带着部下叛降于北元——父汗骑马追上,隔着二里地,张开重弓射杀大兄之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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