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山兄,帮我答几道题,给你五两银子如何?”
唐厚孜侧头去看,是同班的岳无忌,岳家二房最小的孩子,平时领头睡觉,数他最不爱学习。
唐厚孜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含笑作了一揖:“无忌兄。”
“天天拜这个拜那个,你累不累啊!”岳无忌不兴这套,一扬手,把题纸摊在他眼前:“你快看看,能不能答?”
唐厚孜拿到手上看了看。他书背得多,不必通读题目,看头一句就知道出处,三两眼看完了。
一道史论、两道方略策、两道经义,都不难。最后一道题目看着偏,唐厚孜觉得眼熟,细细想了想,可不就是上个月给荼荼释过的一篇《士商类要》么?
他笑起来:“倒是不难,答几道题罢了,怎么能收你的银子?温故知新,于我也有益处。”
岳无忌哈哈大笑:“好兄弟,不过银子不能少给你!”又俯了身,鬼鬼祟祟道:“不如你答完了再给我誊录两遍,我按三份银子的价给你,最好从不一样的角度入手答,答完直接给我,千万别让别人看。”
答都答了,怎么还要誊录?
唐厚孜捏着手里的题纸,愣住:“这是什么题?”
岳无忌瞧他一副乖孩子样儿,来了兴致,攀着唐厚孜脖子附到他耳边:“这回乡试的题咯!史论和方略策这三道必考,这道商经也一定会考,两道经义题二择一,必会出一道。”
“你哪儿来的题?”唐厚孜惊疑不定望着他:“你贿买考官?!”
“怎么能叫贿买!”岳无忌嘿嘿一笑:“每年乡试都是学台出题,学台就那么几个老头,出完题,有意无意地透给自家孙儿听,孙儿们都把题目拿出来卖呢!今年五道题就在这么六道里,绝对跑不了,咱提前背下来,省得到时候坐在号房里两眼抓瞎。”
“无忌兄!”
唐厚孜惊怒道:“我爹和夫子都说了,乡试并不难!咱们年岁又小,头回下场先试一试,今年又是恩科,考不中,明年酉年还能再考!再不过,三年又三年的总能考过去!可这歪门邪道怎么能走!你还想给别人夹带,这泄了的题到底有多少人知道?!”
他把试题攥成一团,塞回岳无忌怀里,“我绝对不会给你做!也劝你赶紧收手,不然……不然我就告到府台去!”
岳无忌被他说得脸色涨红,一听“告到府台”,羞愤很快转成了恼意。
府台跟学台一字之差,却大不同了,府台说的是京兆府,管的可不止是编书督学出考题,而是京城所有大事。一旦发现泄题,严查起来,要不了命也得脱层皮。
岳无忌脸色变了又变,一拳砸到唐厚孜白嫩的脸上:“多大胆子敢管你爷爷的事儿!爷爷瞧你吃用节俭,好心给你送点银子贴补,你竟如此不识抬举!我揍死你个粪脑袋!给我打!”
他身后的书童与家丁饿狼一样扑上来,拎起拳头就朝着唐厚孜劈头盖脸砸下来。
唐府里一家四口刚坐上饭桌,还没摆膳,等着少爷回来,可一直等到天擦黑了也没等着。
管家在府门外看了又看,好不容易看着了少爷拐过街门,一声“少爷”还没喊出口,就吓得腿都哆嗦了。
——少爷是被他那俩书童一个背着、一个托着往回走的。
外院的嚷声一路传进正厅:“老爷夫人!不好啦!少爷被人打啦!快请大夫啊!”
第11章
那书童背着少爷,满头大汗,一路穿门过院。
唐夫人腿脚轻便,奔得快,没走到跟前儿,泪就下来了:“义山啊,义山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唐厚孜一脸的血,前襟上也全是血点子,直把唐老爷吓得换不上气,也不知道是伤着了哪儿,哪里都不敢碰。
“还不快去请大夫!”
街门外就有医馆,时辰还不晚,医馆合了半扇门,几个坐堂大夫在里边整理医案。唐府的下人们冲进去,拣了个空闲的坐堂大夫,三言两语说明来意,背起大夫就往府里跑。
这连请带胁的,直叫孙大夫心跳得扑通通,坐在下人颠簸的背上安慰自己救急不能等,这才没有怪罪。
被人慌慌张张背进了府,进了那屋一看,孙大夫便怔住了。
他家下人口中“头破血流”的少爷坐在床边,脸上污血都清理干净了,只是狼狈了些,嘴唇裂着,下巴颏肿着,鼻子里塞着两团棉花,跟前还坐着个胖姑娘。
那胖姑娘派头稳得很,正跟她家的老爷夫人说话:“……鼻腔前部出血,鼻骨没事,让哥哥别躺着,坐一会儿。哥哥这会儿并不头晕,不知道伤着脑袋没有,还得观察两天。”
“不过那几人下手有数,应该没照着脑袋砸,身上都是些皮肉伤,看着青青紫紫得吓人,但没伤筋动骨,问题不大。”
她一个半大孩子,说得头头是道的,唐家人都傻住了,听见大夫来了,忙把大夫往内请。
孙大夫望闻问切诊了好一会儿工夫,竟与她说得丝毫无差,心下奇怪,回头去看,那姑娘已经到了外屋了。
唐老爷和唐夫人一人一句地问他,儿子这里怎么样,那里有没有事,孙大夫一一答了,开了药方,让药童回医馆抓了药,又留下了治外伤的药膏,唐老爷才放他离去。
回头忧心忡忡地坐到床边,问儿子:“义山啊,那岳无忌为何要打你?”
唐厚孜少年心性,一说起这个气血就上涌:“爹你不知道,乡试的题泄出来了!是学台拟题的老先生们泄出来的!”
“这话可不敢乱说。”唐老爷神情凝重,待细细问了问是怎么一回事,长叹了声。
“义山你糊涂啊。咱们自己考自己的,何苦要管这茬事?咱也不给他们答题,他岳家爱找谁答,找谁答就是了,你闭起耳朵只当不知,管它这个抄那个贿,抄出来的也没你学问好呀。”
“爹,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唐厚孜不可置信地望着唐老爷,那股还没熄灭的心火轰然烧起来。
“学台泄题,学生买题,找人代答!这不是大错?不出三日,这题和答案就能散得满天飞,这乡试还有什么可考!中了举人,将来都是要上官场的!至不济也能挂在衙门里做个刑名、钱谷师爷,百姓要职,就叫这些走旁门左道的人来做?!”
唐厚孜越想越悚然:“这回是乡试,下回会试呢!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一路贿买考官,抄上进士去?!”
“这、这怎会……”
唐老爷心宽体胖,本就是得过且过的性子,这几年久居礼部,性子愈发绵软,一与人争执就打磕巴。
半天憋出一句:“他们德行有亏,路走不长的,老天爷都看着呢。义山啊,咱们自己心里有杆秤便好,你行得端坐得正,一路踏着正路往前走便是。可学台多年弊病,哪里是你一个半大孩子能管得了的?”
“人人怀着私欲,哪里还有公道!”唐厚孜梗着脖子,脖上的青筋兀起,一番话直说得声嘶力竭。
“天下事,坏于懒与私!我三岁识字,五岁读经义,这些年来读书从不敢懈怠一日,是因为爹说读书才能叫人正身黜恶,天下人都读书,天下人一齐齐正身立己,才能成就清明太平!”
“今日,孩儿眼中所见不平之事,难道就要看着它过去吗!难道爹从小给我讲的道理,就是嘴上说说的大话吗!”
他一向孝顺明礼,对着家人别说是大小声,连脸都没红过一次,遑论如此顶撞争执。
唐老爷气得胡子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甩手出了门。
内屋的吵嚷声静下来,慢慢地,才有了别的声音。唐厚孜的忍痛声,唐夫人的垂泪声,书童给少爷上药的絮语,全往脑子里钻。
唐珠珠坐在一旁哇呜哇呜地哭,骂“岳无忌混账”,“大坏蛋”,她总共就会这么两句骂人话,翻来覆去说了十几回了。
唐荼荼细嚼慢咽,吃完了桌上一整盘的点心,又慢腾腾酌完了一壶淡茶,心里“我是异世的过客”和“这是我家人”的念头来回交替,到最后一口冷茶喝完时,终于拿定了主意。
她问牧先生:“乡试八月才考,怎么这会儿题就出了,是真的试题么?还是有人编了套假题,拿到学生里骗钱?”
牧挂书愣了愣:“我方才听少爷说了那几道题,也在想此事。”
他细细思量:“不太像是假题。且不说《士商类要》是行商经,坊间并不流行。那两道经史策都是孔孟旧题,难出新意,答题时文理俱惬便为上佳;两道方略策也是中规中矩;那道史论出得尤其偏,‘颜回命短、盗跖长生、孔子厄于陈邦、姜公因命守时’,天时人运,皆是命数——这是前朝许国公的名赋。”
“少爷自小熟读经典,已经是年轻一辈里的奇才,也只能算是堪堪读懂此赋。可像他一样年纪的学生,再算上弱冠之年的学子,哪里能历练出这番心境?一定会答得浅入浅出,这题只能是饱经风霜、行遍天下、不囿于脚下方寸的老秀才,才能答得出来的。”
“这套题博采众家之长,又有万象豁达之势,若是有心人拿假题诓骗学生,不至于把假题出得这么偏。却与学台那些老先生往年出的题也不太像,商经也就罢了,好歹是问时务,可择出屡考不第的老儒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