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画师的白描绘法他是见过的,所谓“栩栩如生”,不过是描述画师技巧高超的虚词,从来没有一个画师能真正绘出与真人无二的人像来。
要是唐荼荼在这儿,大概会夸他眼力见好,这是后世才有的人像素描画法,她不是人像模型专业的,不然别说是一张画了,骨架都能给你捏出来。
真田燕返心如油煎火烧,昨夜派出去的十几个死士没一人回来,他不免怀疑,自己派出去的死士是不是有人落网,在严刑拷问下松嘴反水了。
他心里认定只有长期和他相处过的死士,才能记住他长什么样子,连他唇上胡茬的走向都描画出来。
他在告示栏旁驻足得久了,戴着斗笠遮遮掩掩的,气质又独特,渐渐招来路人眼光。
盛世年代,寻常百姓不过宰只鸡、杀条鱼,而手上天天沾着人命的,气质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身上凶煞之气太重。
真田燕返一转身,便见旁边有个老汉狐疑地望着他,正跟告示上的人像比对,那老汉看一眼他,再看一眼告示,渐渐瞠大了眼睛。
真田燕返转身就走,折入了一条小巷中,提刀等着。
后头骚动了一会儿,没人敢追上来。
第88章
城东包围圈渐渐收紧,民居和私宅,官兵已经一户一户搜过,逐步将搜查范围缩到了圃田泽和两岸秦楼楚馆中。
这地界紧邻河道,草木茂密,楼宇林立,河流下游的私寮暗娼、上游的青楼,还有紧挨着兴庆宫的官妓教坊,三教九流和王孙贵族搅合在一起,里边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背后都有勋戚做靠山,一向是没人敢搜的地方。
好在这回前有京兆府的通缉令,后有太后懿旨,阻拦官差办案者斩立决,谁也不敢拦着。
十几个捕头带着人、顺着河道一路搜上了中曲,将一群眠花宿柳、烂醉如泥的嫖客掀了个翻,惊得一片鸡飞狗跳。
而圃田泽上最大的销金窟,春江花月楼中,纸醉金迷一如往常。
楼下的琴声已经弹了几曲了,好些耐不住性子的公子哥嚷嚷着“灼灼怎么还不下来”,鸨母左支右拙,唤了好几个姑娘唱曲儿跳舞,勉强应付住了。
一扭头,拉长了一张白脸,指着丫鬟叱骂:“你家姑娘呢,还不上楼去催!”
“这就去……”
丫鬟扭扭捏捏上了楼,站在房门前,飞快权衡了一下得罪鸨母和得罪主子哪个厉害,她在屋前顿住脚不动了,静静等着姑娘出来。
这是圃田泽上排面最大的名妓——许灼灼的雅舍,去年京城的名花会上,就是她夺了魁首,今年按例也该是她的,可惜初九那天出了事,名花会迟迟未开,这一届的花魁还没能选出来。
许灼灼并不急,左右她名声斐然,也不差这一份锦绣。
她对着铜镜描眉画眼,一点点勾画出弯弯的黛眉,嫣红的唇脂。
桃李年华的女子一年变一个样儿,今已美得动人心魄。京城许多男人都以入她幕帐为荣,鸨母却至今没松口,梳拢都不许的。
这屋里多了个人,许灼灼也不慌,回身盈盈下拜:“大人。”
她双手贴在额前,学着盛朝的礼仪,行了一个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大礼。千褶的留仙裙层层叠叠,似在织毯上开出了一朵花。
真田燕返放下了戒心,年轻的脸上,露出一点与他整个人气质不太相符的善意来。
他依稀记得这丫头五岁时是什么样子,那么小,不足他腰高。那时他也只是个少年罢了,将春喜送入新罗的时候,还是他牵着她的手,送她上船的。
他想,一个柔弱女子,辗转三个国家,最终进入盛京,闯出这样大的名声来,大约是不容易的。
倭国与盛朝二百年邦交,两边多的是这样的暗线桩子,隐姓埋名地活着。因妓子是贱籍,都是打小没爹没娘才被卖进来的,户籍已不可考,没人会去查贱籍人氏打哪儿出生,最适合潜藏身份。
燕返立膝坐在一张矮桌前,抬手示意许灼灼起来,开门见山道:“春喜,我无处可逃了,有没有办法送我出京城?”
对面的女子一口盛朝官话纯熟,几乎听不出本国口音来。
许灼灼温柔望着他:“大人抬举我了,我一个弱女子,除了为您着急,替您垂泪,又有什么办法呢?”
燕返皱起眉:“你替我遮掩一二,只要能出得东市,我自己寻办法离开。”
许灼灼悠悠道:“那,我将您的尸体渡出去,顺着这河出了城,城外自有人接应。等将军的尸首回了大和,也算入土为安,您说如此可好?”
“你说什么?”燕返怔了怔,握紧了手中的刀。
那一炉熏香甜腻,燕返起初只觉得闻着腻,可坐了这一会儿,他渐渐辨不出香味了,对坐的许灼灼身影也虚渺起来。
燕返狠狠一闭眼,只觉头晕目眩的。
他提起刀鞘将香炉挥落在地,一把攥住许灼灼的腕子,怒道:“你放了什么!”
他手腕虚软无力,许灼灼半个身子一挣便脱了困,唇边笑弧美好。
“将军记得曾经立过的誓言么?我室町一脉,要拼死抵御蒙古铁蹄,推举圣明天皇,荡平神州,征服四海,叫八百万的大和百姓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活。”
“这不也是将军您的心愿么?”
“这一次您暴露了身份,惹得盛朝皇帝震怒,还牵连了使臣大人们。您逃不出去的,只有死在这儿,春喜才能想办法替使臣大人们遮掩过去。”
燕返眼神放空,不知是信了她的鬼话,还是迷香愈重,他渐渐握不住刀,刀鞘锵然落地,人也仰面倒下了。
许灼灼微笑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确认他没有力气了,才拔出一根金簪,点在他心口处,狠狠地戳进去。
她想了想女人被挟制挣扎时应该是什么样子,又往真田燕返的喉咙口刺了两簪。
她站在一旁,看着真田燕返软软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不动了。
屋子里伺候的婢女同为倭人暗桩,叫也不敢叫,瑟缩成了一个灰色的影子。
簪子三寸来长,手上不免沾了些血,许灼灼一点一点擦干净手指,将被抓乱的衣襟整理好。
留仙裙意如其名,是“叫这裙上的千褶留住女仙”的意思,穿在她身上,却似披了身华美袍子的魅鬼。
许灼灼在真返的脸上盖了张油纸,剪纸似的剪了几刀,随后拾起香炉中细碎的火末子,放在了纸上。
油纸是在厚实有韧性的藤皮纸、桑皮纸外边,涂一层桐油料,用以防水、防虫蛀,因为被油浸透了,透光度极好,许多人家都拿这纸来糊窗。
这纸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耐火,见火就着。那一点细小的火末顺着纸张边沿慢慢燃烧,烧坏了真田燕返的脸,皮肉都烤出焦香来。
做完这些,许灼灼站在圃田泽上,俯视着这条河。
她一路望过河上精美的画舫,还有整个灯火璀璨的盛京,最后用艳羡的眼光,望了望西边那座巍峨的皇城轮廓。
每年的盛夏,她都能看见倭国的使臣渡海而来,驾着满载的车,送来一车车的贡品。
这些举一国之力献给上国的珍宝,会让盛朝的皇帝赏给官家,最后再由那些对她趋之若鹜的王孙公子们,捧着送到她手上。
他们总是口吻轻蔑地说:“倭国进贡来的小玩意,你拿着玩儿罢。”
从大唐开始,几百年来,使臣渡海来学那佶屈聱牙的汉字、学律法、学服典,带着各行各业的工匠过来偷师,将书画、炒茶、船舶、锻造……许多技艺一股脑地学回去,汇编成书。
今年,使臣又拜衍圣公为师,各个抱着一箱子书,习学儒家经典了。
长久以来,天皇和贵族跪伏在盛朝的脚下,当自己是一群得沐教化的狗,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疯狂地汲取着盛朝一切知识,并以此洋洋得意,和新罗、大越几个藩属国,争着抢着在民族前加一个“小华夏”的前缀。
而今,盛朝那些叫倭国使臣们不敢仰望的文臣武将们,他们的子孙都坐在楼下,妄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哈,真是有趣。
许灼灼勾唇一笑,眼波盈盈动人,她听着楼下的琴曲,血液也似要沸腾,赤着足在美人栏前跳起舞来。
这是歌舞升平的天|朝啊,从小听着乳母的歌儿里唱着的京城啊!万家灯火,还有面前流金淌银的这条河,全在她脚下。
偌大的京城,富足的京城啊,只需招手挥臂,半遮半露地露一抹胸脯,那些恨不能死在床笫间的公子哥们便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捧给她数不尽的珠宝与华服美食。
倭国,有这样的东西么?
她舞出一身汗来,待回了雅舍中,再看真田燕返的那张脸,已经皮肉模糊,辨不出是谁了。
因为火苗小,皮肉被烧得焦黑,却还没破溃出血,乍看竟不像新伤,而像是前两日的火燎伤。
雅舍中的婢女战战兢兢,眼睛都不敢抬,被一屋的焦香吓出了一身汗。
直到主子喊她,那婢女才挪着步子上前去,拿着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尸体面上的浮灰。
不多久味道散去,许灼灼提灯照着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觉得再没漏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