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敏清了清嗓子,走到裴三娘和孟西平之间:“裴三娘,我有些公事要和世子爷说。”
裴三娘对徐静敏就没那么客气,轻慢地挑他一眼,不满道:“我都听慧宜姑姑说了,因为你负责的案子出了差错,害得西平哥哥受伤。你现在不该烦西平哥哥,让他多休息。”
孟西平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柔和的笑是模板里刻出来的,不差分毫:“三娘子,静敏知道分寸,我也有些事要和他商量。你先回去休息,外面雪大,小心着凉。”
他一说,裴三娘就同意了,唇角上弯,眼睛里含着春水,温柔洒落到孟西平脸上,盈盈告退。
徐静敏陪孟西平走了一段,直到周围无人,才问他:“你看裴三娘如何,她可是一心爱慕你,容不下旁人。听说裴大人相当中意你。”
孟西平踩得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声音,不动如山说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门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婚事。”
徐静敏实在不想继续打听孟西平的婚事,但他身上背着赵玉娘的嘱托,要是不听她的话,回去还得哄她:“你说喻家娘子?又没见过她,不知她是美是丑,说不定是个粗鄙无比的小女娘。”
虽还是少年人,但宁王府里爹娘都不管事,失了圣心,孟西平迫不得已,逐渐开始撑起宁王府,开始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在好友徐静敏面前难得显露出几分少年心性,面上松快许多。
他扔了伞,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雪,揉成团,丢到徐静敏脸上:“对我们家沅沅放尊重点。”
徐静敏当然还不知道喻家娘子的闺名,抹去脸上雪沫,一下子听岔了:“圆圆?你说裴三娘?”
孟西平莫名其妙道:“我说她干什么,徐静敏,你今天有些奇怪。”
徐静敏没记得问,只说:“我可替你打听过,喻娘子的爹目光短浅,他们教出来的喻家娘子……”
孟西平捏了块坚实的雪球,在手中掂了掂,琢磨着再扔徐静敏一回:“你今天吃错药了,来做媒人?”
徐静敏摸摸鼻子,和在亭中往下看的赵玉娘遥遥对视一眼,不知他接收到了什么,硬着头皮说:“是有人托我来问的,听说前□□会上,皇帝有许你重新选门婚事的念头。帝京里这么多女娘,不管是姓裴姓吴还是姓赵,你都不要?”
帝京女娘,不管谁,孟西平都能配的,关键是看宁王世子愿不愿意。
他话音未落,孟西平手里的雪球已经结结实实砸在脸上,碎末化作雪水,脸上冰凉一片。
徐静敏被带着力道的雪球砸得痛,讪讪住了嘴。
孟西平拍了拍手,低头看腰间挂着的鸳鸯玉佩,面色平静:“不要。”
解决了赵玉娘的委托,徐静敏松了一口气,又为好兄弟担忧起来:“可我听说宁王妃早早看中了裴三娘。”
帝京里许多关于孟西平婚事的传言,孟西平曾经让徐静敏暗中派人查过,传过来的源头都似乎是裴家有关,按照这架势发展下去,裴家几乎是要逼着孟西平娶裴三娘,越是这样,裴家越不能如愿。
孟西平皱眉,眉间似有戾气闪过,含着一往无前的决心:“谁也不能更改。”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从娘胎里面的婚事,等着喻沅出生,年复一年等着江陵的小女娘长大成人,这是他唯一能做主的事情。
徐静敏出口的话在空中停滞片刻,冷冰冰地留在两人之间:“如今的局势不用我说,你应该也明白,宁王府面上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危若累卵,说句不好听的,连徐府都不如。若是能在帝京择一门能帮助你的婚事,好过你在帝京中磋磨。”
宁王得罪皇帝不轻,导致十几年来宁王府至今无半点实权,孟西平头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世子位。
孟西平望着身后雪地里深深两条足印,下颔线崩成一条直线:“徐静敏,这话我只和你说最后一遍。宁王府的前程自有我去挣,王府虽没有以前风光,也不必全然依靠婚事。”
他眼底的冷火突然越烧越旺:“我已认定喻十二娘,千金一诺,等明年时机成熟,解决完漕运的事,我就接她来帝京成亲。”
他说完,拍了拍徐静敏的肩膀:“走吧,喝酒去。”
下午孟西平把徐静敏压着打了一顿,有他带头,其他女娘们毫不手软,打得浑身雪沫的徐静敏乱叫。
赵玉娘都不敢和徐静敏一队,将他悄悄从混战里面拉出来:“真丢人啊徐静敏。”
徐静敏一板一眼地说:“还不是因为你问的事情,惹怒了咱们世子爷。”
赵玉娘瞪大双眼:“胡说!托你问的事怎么样了?”
徐静敏拍外袍上碎雪的动作一顿:“以后你别管了,孟西平一心等着江陵那位来帝京成亲。”
赵玉娘松了一口气:“不是裴三娘就好,也算是有个交代。”
徐静敏不明白帝京女娘们奇奇怪怪的胜负欲,目光寻到孟西平,正要过去。
孟西平身边站了个眼生的人,看模样是王府的小厮,急匆匆从王府赶过来。
孟西平听了府中下人的话,似乎很是诧异,眼神亮得惊人,无端显得高深莫测起来,他上下打量徐静敏一眼,朝徐静敏挥了挥手,接着和下人说了两句话,转头进了王府的马车。
徐静敏刚刚走到跟前,被马车扑起来的雪沫子扑了一脸。
孟西平不告而别,下山去了。
徐静敏问留下来的宁王府下人:“你们世子爷这是要去哪?”
下人恭谨回答:“世子爷回王府去了。”
徐静敏眯了眯眼,觉得不对劲:“玩的好端端的,宁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他这么着急赶回去?”
下人犹豫片刻,才轻轻说:“喻家娘子来帝京了。”
徐静敏心想这不得凑个热闹,他当即叫人去赵玉娘偷偷请过来:“走,我们跟在孟西平后面去王府。”
那宁王府下人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徐静敏心道不好:“孟西平刚刚和你说什么了?”
下人想笑又不敢笑:“世子爷说您知道了,准要跟着去宁王府看热闹,命令我等一定要将您拦下。”
他说着,孟西平那几个手下已经站了出来,隐约将徐静敏围住。
孟西平不喜欢给手下人起名字,也不知道他平常是怎么指挥的。
可徐静敏见识过这些灰衣男子的厉害,他们是当年江陵一乱,宁王给孟西平从小准备的人手。
他不死心地问宁王府下人:“你从宁王府来,一定是见过喻家娘子了?”
下人瑟缩一下:“没有。”
徐静敏转头:“我看他还能藏着一辈子。”
孟西平坐在马车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着实热闹,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孟西平朝外面低声吩咐,语气森严起来:“你去查查喻家什么情况。”
怎么会让喻沅一个人上帝京,莫非是她在家里受了委屈。
江陵那边的确也许久没消息来了。
他捏着玉佩,勾起来的唇角泄露了主人微妙的心思。
雪大路滑,赶马的车夫已经足够卖力,孟西平却觉得还有些慢。
这样冷的天,喻沅从小在温和的江陵长大,不知她来了帝京适不适应。
将腰间挂的玉佩捏得温热,孟西平的心也在车厢中四处乱撞,喻沅主动来帝京这件事完全打断了他的所有计划,他心里开始渐渐描摹出喻十二娘的脸,一张江陵水乡温婉脸,眼底有独自上帝京的孤勇,还有……
心中一张陌生的脸正要形成……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世子爷,回王府了。”
孟西平在车中颠了一下,即将看见的那张脸消失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下马车,准备去见喻十二娘。
手下人给他撑开一把伞。
孟西平执伞慢慢上了台阶,从伞下去看站在门口的人。
满脑子“下人怎么不请她进去,让她在外面吹了这么久,实在该死”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屋檐下站着喻十二娘。
喻沅双眼发亮,雪天里一朵冰凌凌的霜花,更像帝京园子里最华丽的牡丹花。
只一眼,就在孟西平心中生根发芽。
原来这就是喻十二娘,不是他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人,心中无数张脸都和她不同。
他慢慢迎上去,用伞遮住她头顶,拂去不小心落在喻沅肩上的雪。
方才慢慢启唇,念出这个陌生又无比熟悉,他曾经不小心在纸上写过千万遍的名字:“喻十二娘。”
这一瞬间,孟西平想起曾经在江陵待过一阵的宁王府暗卫曾经传回来的消息。
喻十二娘爬院中的树溜出府,差点摔破相,被喻三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
喻十二娘在花灯节上为买一盏蝴蝶灯,结果被骗了十两银子,气得她追骗子追了两条街,又被喻老夫人抓住,回家拘了好几天。
喻十二娘和喻九娘吵架拌嘴,喻大夫人偏心九娘子,她就在全府用饭时还得喻大夫人和喻九娘母女出丑,睚眦必报。
喻沅曾经在江陵鲜妍明媚。
如今,活生生的喻十二娘站在他面前,从书信里跳了出来,在他面前笑,吹散了寒风的被风,他在她眼底,分明看见千朵春花渐次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