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静,整座喻府锁了门,只有角落里的灯莹莹闪烁,巡夜的下人提着灯笼,呵欠连天,不怎么认真的走走停停,按往常那样,找了个角落舒舒服服打盹。
喻沅折腾着要吃晚饭,莹心她们弄完,侍候着喻沅吃完,小院的灯一直亮到子夜时分,喻沅才被哄睡下。
一炷香后,吃饱喝足,养足精神的喻沅掀开被子,静静下了床。
莹心她们忙碌了一晚上,陪着喻沅用了些点心,现在酣然入梦,喻老太太派来的婆子们住在偏房,无人能听见屋内的动静。
喻沅放心地从床底翻出套衣服,背着包袱,临走前不忘将剩下半碟子的山楂枣泥糕打包带走,
从歪脖子树上翻身下去,为保险起见,她将挂在树上的那条绳子取下来,捏着手里,然后从喻府后面转了出去。
烂泥巷与黄金居相接的老地方,有一叶小舟停在两边院墙的阴影里,划船的老船夫静静等在那里。
喻沅看了一眼船夫佝偻的后背,缓缓上船。
月光洒落在河水中,像大片闪烁流光的碎银子,千里皓月当初,水上万斗星河。
水里飘着一叶小木舟,飘向不知目的地的远方。
喻沅端正坐在船舱里面,回头望喻宅,喻宅就像一座庞大的山的阴影,连绵不绝,更远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是徐府。孟西平既然在徐府出现,那今夜他应该会在徐府留宿。
她轻松笑了笑,和船夫说:“快点出城。”
船夫哎了一声,拨动船桨。
顺着河水直下烂泥巷,江陵府各处城门已经关闭,但是烂泥巷的人有的是办法出城
喻沅一只手放在水中,江水冰凉,她撩了一捧水,缓缓擦拭干净自己的手,将麻绳咕咚一下扔在水里。
小木舟顺流而下,时而听见两岸狗吠和一两点人声,临近城门时,渐渐只有河水被船穿过的水流声。
又过了一会,河面遽然宽阔起来,两岸树木林立,小船顺利穿过暗道,出了江陵府。
喻沅从腰间摸出块碎银子,递给老船夫:“我要出趟远门,此后不必再来,今夜送人出城的事情你烂在肚子里面,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芦苇枯草,满荡寒水,烟波尽出。
喻沅盯着波光粼粼的银月与寒霜,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茫然无措来,此去远隔关山万里,山也迢迢,人也迢迢。
愿孟西平得偿所愿,愿孟西平与所爱白首齐眉。
愿与孟西平此生不复相见。
等她回过神,发现那贪财的船夫没接话,也没伸手来接她递出去的银两。
喻沅疑惑地转头,正要问话,发现船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下来,无依无靠地停在水中央,老船夫将船桨都扔在另一边,他见喻沅转身,顿时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喻沅皱了皱眉,她静默地站在原地,静静盯着老船夫。
片刻后,她捏紧拳头,整颗心脏被突如其来的慌乱占满。喻沅豁然回头望向岸边,语气严厉地问他:“你在等谁?”
老船夫头贴着船板,猛地给喻沅磕头,依旧不敢回答她的问话。
前面阴影重重,芦苇飘扬,喻沅等了一会,拼命盯着那边,那人终于肯现身。
从黑暗里钻出来骑着马的人影来,一人一马越走越近,在岸边停住,露出模糊的侧面。
喻沅死死盯着那道人影,试图看出来来人是谁,是谁收买了船夫,想阻拦她离开江陵。
那人也看到喻沅了,似乎是看了一会她脸上的表情,才朗声回答喻沅的问题:“他在等我。”
船夫不敢看喻沅,他朝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世子爷。”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祝大家周日愉快,晚安啦~
第14章
老船夫跪下的那一刹那,喻沅脑海里面划过很多人,祖母、喻九娘、徐苓甚至是喻五娘,唯独没怀疑孟西平,喻沅目光泠泠如水,凝视着岸边的意外来客。
忽的云消雾散,月明如昼,所有人无所遁形,月光亮起时目光躲闪不及,喻沅看清了岸上孟西平的脸,在和他对视之前,她轻轻偏过头,自然看向微微摇动的芦苇荡。
孟西平现身后,便一直盯着喻沅,他高高骑在马上,伸出手,目光微微下垂,温煦地说:“十二娘,下船。”
喻沅不装傻了,她直挺挺站着,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心里冷静地想,完蛋,今晚走不了了。
她漠然看着永不停歇,缓缓流向宜州的江水。喻沅虽从小生长在江陵,与水为伴,但喻老太太们对孙女们管教严厉,认为在水中嬉闹这等事不符合喻家女儿身份,因此喻沅下水的机会寥寥,水性不佳。
秋日寒冷的江里充满险恶,这里又不知江水深浅,夜晚冒然下水,改变不了喻沅被孟西平当场逮住的结局,只会让她自己受罪。
喻沅脚步微动,万一真跳下去,最多只有老船夫跳下去去捞她,喻沅看了一眼船夫的身板和黑黢黢的手臂,她惜命得很,权衡片刻,散去这个略显荒唐的想法。
她心里清楚,她不敢赌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孟西平向来自持身份,只会高高在上的伸出手,不会俯身屈就任何人。那个孟西平来救她的梦,终究只会是虚幻的梦。
月凉如水,孟西平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圈,为了外出方便,喻沅特意换上黑漆漆的男装,脸上抹了一层茶褐色的粉末,明明上午还是个娇俏靓丽的小女娘。
叫他在徐府突然撞见,藏在湖后看她看了许久。
许久未见喻沅脸上这么多生动的表情,几乎叫他不忍心打扰。
现在喻沅这身装扮不伦不类的,也就是她,才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天衣无缝。
他在喻府等了一晚上,自她现身就骑马跟在后面,看着喻沅偷偷出府上船,看着她坐在船里看星星,偶尔从洒落的月光里,看清她嫣然而笑的脸,笑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可自他出现,喻沅敛了笑,浑身只剩下浓重的抗拒。
喻沅走得匆忙,一定是因为突然见到了他,如果他来得再迟一些,她是不是已经离开江陵,无处可寻。她从小在喻家被保护得很好,根本不知外面险恶,以她的容貌,一旦失去保护,只会任人采撷。
那双桃花眼忽然变得黑沉沉的,孟西平收了手,重复一遍:“喻沅,过来。”
喻沅这才回头,自重生后,第一次和孟西平对视,认认真真地仔细打量他。
他在帝京是春风得意少年郎,和她记忆里面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孟西平常年带着笑,喻沅见过他各式各样的笑,可从没见到他满面寒霜的样子,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生气时薄唇会紧紧抿起,眉头紧皱,如一张紧绷的弓。
此刻他表情晦涩难辨,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看着怪渗人的。
喻沅功亏一篑,还没生气呢。
他倒生气了,孟西平凭什么生气。
喻沅凶巴巴地瞪回去,既然他不曾喜欢这门亲事,何苦要来江陵,她已经替他找好了这么多好用的理由,一个痴傻的无缘无故失踪的喻家女,即使找回来,宁王府也不可能让这样的人做世子妃。孟西平大可以将这件事推到喻家身上,换种手段报了她爹娘的恩情,再回帝京,在那些爱慕他的娘子里面,去挑一门顺心如意的婚事。
喻沅不明白,为什么今夜出现在这里的是他,偏偏拦下她的人是孟西平。
一次次失望,喻沅不想重蹈覆辙。
他们旁若无人的对视,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诡谲。
船夫先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他悄悄抬头,打量了一眼喻沅,再看看沉肃的世子爷,拿起船桨,快速向岸边划去。
今夜他提前接到了钱公子的消息,和以前约定的一样,划了船在指定地点等候,没想到先碰见了宁王世子。
这些名门望族之间的关系果然复杂,今晚的场景,船夫不合时宜地想,就像是钱公子被抓奸在床,帝京来的世子爷亲自来抓人,他再好奇也不敢探究老主顾的身份,心里十分后悔,早知道会遇上这样的大人物,当初就不该接那些的烫手钱。
船缓缓靠上岸,岸上和船上的人似乎都凝固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都赌着气,就是不说话。
船夫心里想,这些世子娘子们生气起来,就是比烂泥巷揎拳掳袖的人文雅许多,君子不动口不也动手。
他狠狠心,银子不敢要,船也丢下了,三两步爬上岸,头也不回地跑开。
小船停在岸边,随水流微微晃荡。
喻沅收了准备给贪财怕死的老船夫的银子,哼了一声,打破寂静。
她站在船头,衣裳与夜色混为一体,刚往前走了一步身子歪了歪,她连忙收了脚,清冷倔强,黑水银丸似的眼珠里点着月光,亮得惊人。
船夫着急,随意找了个停靠点,岸边都是枯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船身与岸还有段距离,要是喻沅冒然上岸,会因为船体晃动站不稳,落入水中,狼狈上岸。
要喻沅主动说话求和是不可能的,孟西平叹了口气,他先翻身下了马。
走到岸边,他想也不想地伸出右手,桃花眼闪闪,随即换了没受伤的左手要去扶她:“十二娘,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