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到了铭泰门口,已经有记者蹲着了,都已经被人在报纸上编排得不成样子了。傅嘉树想来想去,一不做二不休,叫住正要推门下车的秦瑜:“小瑜。”
秦瑜转头,傅嘉树抓住了她的手,抬起她的手,他低头轻轻地把唇落在她的手指背上。
这算不得吻手礼,是听她读报纸上的那些话,只觉得白白担了这些虚名,他却是连她的手正儿八经都没牵过一回,此刻心内既是躁动,却又不愿逾矩冒犯,只能捉了她的手,亲了上去,亲到了她的手,已经是心满意足,放开她的手,只见她低头看手背,这是被自己惊到了?
秦瑜真的被他给惊到了,报纸上细节都给他写了“朱唇缓接,香津暗渡,眼神迷离”,他呢?亲个手背都像是一只偷腥成功的猫。对得起这些词吗?
“傍晚我来接你?”
“知道了。”秦瑜想起自己未能如愿的壁咚,再创造个机会,她问,“今天晚上要不要仰头赏月?”
听她又提,傅嘉树没好气:“有完没完?”
“不要就算了。”
那天他们都没赏过月,他说:“是你跟舒彦兄说的那种赏月的话,我觉得可以!”
靠在一起坐大半个晚上?他想什么呢?不过既然人家期待,就让他期待吧?等下哄起来也容易。秦瑜点头:“好。”
她下了车,看着他开车离开,想起他温暖柔软的唇贴着自己的指背,低头轻笑。
“秦小姐,你是在跟傅嘉树先生恋爱吗?”秦瑜被一个拿着小本子的人给拦住了去路。
边上是来上班的同事,有人驻足,有人往里走,秦瑜抬头,听那人说:“我是《红花报》的记者……”
秦瑜挑眉:“我是公众人物吗?”
这人抬头不解,听秦瑜说:“西方文明社会很重要的一条是对个人基本权益的尊重,隐私权是其中之一。既然我不是公众人物,我为什么要向公众解释我的隐私?”
秦瑜此刻已经从满面春风转成了寒气逼人,这位在她的注视下,居然有种身上汗毛都竖起来的感觉,直到秦瑜消失不见,他想了一会儿,低头写下“傅家少爷与宋舒彦前妻在车内亲吻”,反正吻手也是吻。
此刻,地产置业部办公室,自家经理变成了各大报纸报道的主角,议论纷纷,被人从楼上拉下来的丁长胜怒骂:“放他娘的狗屁,武汉之行,我全程跟在秦经理身边,她跳舞还是我教的,别人不晓得秦经理的本事,咱们还不知道?回来之后,我有没有跟你们说,因为陈华平让我说那些话,我懊悔死了。这些话,就是陈华平只宗桑(畜生)污蔑我们经理的。”
“阿胜,你到现在也没解释,那个宋舒彦当时有没有认出我们经理?我们知道经理不会做那种事,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但是啊!我们觉得,宋舒彦真的不认识自己妻子,然后追咱们经理。”
“嘘,我们要跟经理步调保持一致。其实我也认为宋舒彦,没认出我们经理,然后傻乎乎地一边追我们经理,一边跟我们经理离婚。但是这是客户,重要客户晓得吧?”丁长胜嘿嘿一声,“你们懂的呀!”
秦瑜走进去:“阿胜,懂什么呀?”
“没什么!没什么!经理今天好早?您要开早会吧?我上楼了?”
“上去吧?”秦瑜看了一眼手表,“老张也该给你们开会了。”
老张成了助理经理,秦瑜把纺织机械代理部的日常管理交给了老张,她把重心扑在地产这块。
秦瑜给部门同事开早会,人就是这么现实,有钱有职位激励了,走了谁地球不也在转,一件件事过下去。
“经理,大宏营造厂申请付款了,狄斯威路上的昌鑫里已经完成了五层结构,按照规定要付到60%的款项,在查理何手里付倒45%,还有15%要付……”方蒙汇报着工程进度,“秦经理大宏这块的货款我们压一压,还是立马就付?”
“压一压是什么道理?”秦瑜问。
其他人有些发愣,为什么秦经理会这样问?秦瑜看大家愣神,知道自己又问了个洋盘(外行)话了:“方蒙,这个我们会后讨论,你继续。”
等早会开完,方蒙进了秦瑜的办公室,关上门:“秦经理,这个是习惯问题,到了日子,拖他两天,让工程老板拎清楚,你有数的呀!”
“哦!”原来是这么一个潜规则,秦瑜摇头,“这个倒是没必要,我们还是应该按照合同执行,我们这里验收了吗?”
“验收了,但是,是被您开掉的何禄厚验收的,您看要重新验收吗?”
“这也没必要。”秦瑜想了一下,“我对这块也不懂,刚好有个工程在,你带我一起去工地看看,跟我现场讲解一下?”
“好啊!我去安排车。”
“嗯。”
方蒙安排好了车,秦瑜跟他一起上车,车子从仁记路过了苏州河,车子行驶了没多久,就到了地儿,这里是公共租界越界筑路区。所谓的越界筑路,就是租界工部局把路给延伸到那个地方了,宣称那个地方是公共租界了,中国政府不承认却也没办法。
车子停下,秦瑜下车仰头见,一连四栋正在建造的公寓楼,和旁边的建筑有些格格不入,旁边的建筑偏日式。秦瑜站在马路上,仔细辨认,基本上能够确认这是上辈子的溧阳路。
边上一个穿着和服,踩着木屐的女人带着两个穿着短裤的男孩走过,这路上的行人,穿和服的很多,秦瑜想起来了,虹口本就是上海的东洋人聚集区。
铭泰在上海的物业分布,目前还在手上的,在苏州河以北的物业就是这四栋公寓楼了。
在秦瑜的记忆里,三二年淞沪会战,日本人就是从虹口这里往闸北进攻,中国军队奋起抵抗,虽然最后停战,但是虹口这里会彻底沦落到日方手里。这几栋公寓还是尽快出清地好。
这些房子在这个地段,无论是卖给华商还是卖给英美商人,知道未来趋势的秦瑜虽然不会有心理负担,不过终究会为他们略微感慨一番。跟日本人做交易,固然是对双方都有利,只是她连跟日本人谈生意都嫌恶心。
秦瑜跟着方蒙走进工地,听方蒙仔细介绍这个年代工程建设的细节,进入房子,秦瑜跟着方蒙往上走,傅老爷讲的可能是大道,但是方蒙讲的是细节,包括这些营造厂是怎么偷工减料,怎么蒙混过关的。
“不过年老板在这块倒是不敢拆烂污(乱来),给我们造的房子质量还满不错的。”
“是吧!如果他质量没问题,该放款就放款,重信守诺,是做生意的准则。”
“好的。我等下就通知他,让他来拿钱。”方蒙问秦瑜,“经理就不介意年老板在你背后说的坏话吗?”
“我当然介意,但是不能影响已经签的合同执行。”
方蒙笑:“秦经理比查理可大气多了。”
两人一起往下走,走到楼下,看见年老板的背影,他身边则是一个矮胖的秃顶男人,那个男人说:“老兄啊!虹口这块地方,还有哪里能拿到这么好的地皮?”
“这个你就不要想了。这是老史密斯在的时候拿下的,现在哪里还有?别说是你了,就是东洋人来,也未必能拿到。”年老板跟这位说。
“在铭泰那个洋婆子手里能经营得好?倒不如转手给我,我跟东洋人关系好,租出去也方便。”
“哦呦,鲁老板,你现在口气大的吗?晓得这么四栋公寓要多少钱?你这是发了什么横财?”
“老兄,有些财,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不发都不行。只要能搞倒海东纱厂,以后上海滩定然是有鲁鸿达一席之地。”
原来这位就是通富的鲁鸿达啊?他想买这些房产?这可真是想睡觉,他递过来枕头。
秦瑜在跟宋家父子商量的过程中早就知道了这位鲁鸿达的家底,家底儿不厚。如今的十里洋场最能占用资金的是什么?就是房地产。
在鲁鸿达有大赚一票预期的时候,抛出预售公寓这个诱饵,让他去银行借贷,把房子卖给他,一旦他和海东纱厂价格战打响,这一场价格战,本身秦瑜想要拖到九一八事变之后,在高涨的民意和海东高质量的布匹形成共振,决出最终胜负。而三十年代大萧条是在1929年底,两个时机刚好相符。
到时候,受到大萧条波及,鲁鸿达价格战失利,房子又难以出租,如果是别人撑上一年半载就过去了,有巨额债务的人,那可不一样了。
上辈子,大世界的老板就是因为大笔砸进房地产,到二九年的时候遇到经济危机,二十多幢楼房才租出去两间,三零年破产出售这些楼房还债,最终欠下巨额债务,人死了,大世界也转到了赫赫有名的流氓大亨黄金荣手里。
既然狗汉奸想买?秦瑜想定,脸上挂着笑,叫一声:“年老板。”
之前年老板对通富的仓库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是现在铭泰的生意已经不是在嘴里的肉了,他自然是要抓住每个机会,因此请了鲁老板来看他现在在建的工地,想要尽快说服鲁老板跟他签下合约。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秦瑜和方蒙,年老板连忙堆笑:“秦经理,方执事,你们怎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