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妤还不到一岁，什么都不懂，只看着姜芜发髻上插着的步摇亮晶晶的，忍不住伸手去摸，却直接拽到了手里。
姜芜一头青丝落下，如缎子般柔顺地垂在身后。
像他们在一起的无数个晚上，林燕回信手抽掉她的发簪，然后拥她入怀……
然而这次，栏杆内外，一个低垂着视线不敢抬头，一个看着手中的“休书”如遭雷劈。
饶是林燕回经历了风浪无数，也不能立刻反应过来。
不知道过了许久，舒妤“咿咿呀呀”的声音，终于拉回了他的神智。
他平静地道：“抬头看着我。”
姜芜哽咽出声。
“姜芜，我说抬头看着我。”林燕回声音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床笫之间哄着她的温柔。
服从他几乎已经是本能，姜芜含着两包泪，慢慢抬起头，却忍不住抬手想要挡住自己的脸。
舒妤伸手替她抹泪，还觉得很好玩，“咯咯”地笑了。
“姜芜，这是谁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的主意？”林燕回问。
“是，是我自己的主意。”姜芜艰难地开口，“大人出事，已经没有人再和咱们府里来往了……我便是想找，也找不到人替我出主意。”
从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更何况，这是诛杀九族的大罪。
纵使同情，谁又能拿着一家老小性命开玩笑？
所以这种状况，林燕回略一想就能明白过来。
“大人，舒妤还小，我舍不得她。”姜芜弯了膝盖就要跪下。
一只精壮结实的手臂伸手托住了她，林燕回摇头：“姜芜，不要，你，等等。”
他把休书撕了个粉碎，然后走到桌前，拿起纸笔，略沉思后开始笔走龙蛇。
姜芜隔着栏杆，呆呆地看着他，目光痴迷。
她的脚底甚至绣鞋上，都是碎纸。
她的心，大概碎得更彻底吧。
林燕回一口气写完，拿起纸来吹干墨痕，走过来递给她，故作轻松地道：“这是和离书，你没有任何过错，是我连累了你。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我只有一条要求——”
“大人您说。”姜芜哭成了泪人，再也站不住，抱着女儿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太疼了，原来心疼的时候，心真的是生生被撕开。
林燕回也蹲下，伸出粗粝的大手替她拭泪：“别哭，不怪你，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听我说，要等我，等到皇上判决下来好不好？好姑娘，听话，别哭，哭得我心里都乱了。”
姜芜忽然从他手中抢过和离书，然后把女儿往地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跑，跑得很快很快，哪怕被绊倒了，重重跌落在地，她还是爬起来继续跑。
“姜芜！”林燕回大喊，与此同时，舒妤也哇哇大哭起来。
姜芜没有回头，一路奔跑一路洒泪。
第1948章 全新的相处（二）
林燕回彻底愣住了。
他知道姜芜胆小怕事，当年她家里出事的时候，她才会担惊受怕，吓成那般，把自己送到他面前，任由他施为。
其实林燕回一直都觉得，姜芜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当年不是他，换成别人，姜芜一样会去投怀送抱，傻傻地希望用自己换来家人平安。
动心的，是他。
他看着那个怯怯的，小鹿一般容易受惊的小姑娘，看着她明明疼到落泪，还勾着她的腰苦苦哀求，说“大人我可以的”……所有的所有，成为了记忆深处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那是属于他们的美好。
小姑娘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他，他也就毫无保留地呵护她。
原本以为可以平平静静地一生一世，却没有想到，人生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不用姜芜来求被休，他自己这几日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虽然这种处理方式想要瞒天过海，保全家人，还得看皇上心情，但是好歹也有希望。
林燕回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但是萧铁策，已经不是他能够揣测的人了。
这一波，甚至连晔儿能不能全身而退都难说。
君心难测。
无论如何，只要能对她们母女更好，林燕回都愿意。
只是姜芜亲自来提这件事情，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伤痛蔓延。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把休书换成了和离书，他看不得休书里面那些对她的指责。
他的小娘子，娇娇柔柔，在他眼中什么都好。
其实他的话还没说完，他还有很多话想嘱咐她——想告诉她，不要再轻信别人；不要露富；改嫁不要给人做妾；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以后自己要要强硬一些，免得被人欺负……
可是姜芜没有给他机会，她连女儿都不要就跑了。
“你开门，把孩子给我送进来。”林燕回对狱卒道。
诏狱里关押的都是皇上亲自过问的犯人，除了罪大恶极就是位高权重的，对于后者，狱卒都很客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现在住的条件，其实不差。
所以狱卒听他吩咐，立刻小心翼翼地把舒妤送进去。
原本哭得伤心的舒妤，来到爹爹熟悉的怀抱中立刻停下了，伸手去拔林燕回这几日略长的胡须，然后咯咯笑。
林燕回抱着女儿，任由她作、乱，苦笑着道：“你娘，这是不要我们爷俩了吗？”
不，不会，姜芜不是这样的人。
即使她对他感情没有那么深，她也是个好姑娘，断然做不出无情无义的事情。
那现在，她究竟着急去做什么？
她刚才重重摔倒，一定受伤了吧……
林燕回无比担心，甚至有种想追出去的冲动。
然而他知道，他不能，眼下他的任何举动，可能都会刺激到皇上，让他头顶悬着的那把剑提前落下。
最后狱卒主动开口：“等小的下了值之后，让家里婆娘去看看夫人，您放心。”
林燕回苦笑着对他拱拱手：“有劳了。”
狱卒又张罗着给舒妤送吃的。
第1949章 全新的相处（三）
过了一个多时辰，姜芜去而复返，眼中有泪，脸上却带着笑。
这次，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另一只手里拿着和离书，上面盖着红红的大印，“大人，我去官府办理过了。”
也就是说，这封和离书，现在奏效了。
林燕回心里瞬时像被千万根银针，密密麻麻地插了进去，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他还是平静地点点头：“好。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要扔了舒妤，哪怕只是暂时离开，也不要扔掉她，她会害怕……”
狱卒过来开门，道：“来，您把孩子给小的。”
没想到，姜芜却从他胳膊下钻进了牢房，死死搂住林燕回的腰：“大人，别赶我走，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狱卒愣住了，林燕回也愣住了。
她和他和离，然后要回来陪着他？
就是林燕回自诩不笨，也完全被姜芜这个小傻子的一系列行为弄得傻眼。
“大人，我不走，怎么都不走。”姜芜在背后用脸蹭着林燕回宽厚的脊背，又哭又笑，对狱卒道，“你出去，你快锁门，大人可厉害了。要是大人跑了，你担不起。”
小姑娘竟然也会恐吓人了。
林燕回无奈，对一头雾水的狱卒道：“你先出去，我慢慢和她说，再叫你。”
“你不用回来了，给我加一碗饭；要是没有，半碗也行，我吃得很少的。”姜芜的声音渐渐有些虚弱。
不知道这里管不管她的饭，要是不管，她岂不是只能吃大人的份例了？
那她就再少吃一点点，一点点她就饱了。
林燕回哭笑不得，等狱卒走了之后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把身后的小人拎到身前，又按坐到椅子上：“别动，让我看看你受伤了没有？”
“没有。”姜芜挣扎着不想让他看。
然而林燕回多强势，把舒妤放到床上让她自己玩，到底把姜芜裙子掀起来，裤子卷起来验伤。
原本光滑白皙的膝盖，现在青红一片，擦伤得厉害。
姜芜含泪呼疼：“大人，好疼。”
“刚才怎么说不疼？”林燕回道，“我让人送点药膏来。”
“好，要大人给我上药。”姜芜道。
林燕回愣住，隐隐觉得现在的姜芜很不一样。
从前她在自己面前，小心谨慎，时时察言观色，唯恐伺候不好自己。
无论他如何开解她，她始终放不开，都是卑微的姿态，哪里有过这般带着撒娇的语气？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燕回给她上了药，舒妤玩饿了，爬过来寻奶。
姜芜自己奶水并不好，却因为听明九娘说自己喂奶好，所以后来一直坚持着。
不过林燕回打趣她，根本不当饭，只是饭后点心。
姜芜就面红耳赤，小声道：“大人知道少，就别……”
她从来不当着林燕回喂奶，因为太不好意思；然而每次的逃避，都会换来男人晚上的戏谑：“还让不让我看了？”
这次却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