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第一回能这么清晰地看见她,不是幻想,更不是做梦……
压着涌上来的一股委屈和气恼,他抿了抿唇角,忍不住张口:
“……断腿易续,心脉难平,您……您就不必花这些心思了,左右我也已经是无用之人。”
宋郁华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倒不是断腿易续,心脉难平。
是身伤易治,心伤难平。
这小子没有亲爹亲娘爱护,又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被欺凌着长大,本来就脆弱,经历一遭,心防彻底垮了。
看她沉默,宋明然不由得心慌。
“……您……您怎么不说话?”
宋郁华淡淡道:“……我在想,若是我儿子遇到你这般境地,又叫我听到这一番话,我怕是早就揍得他满地找牙。”
话落,软榻上的小子语气瞬间一滞。
“小子,我这年纪应当同你娘亲差不离,凭着救了你一命就多说两句。”
宋明然眼神微闪,轻声道:“………您说。”
宋郁华:“人命一条,但有千百种活法,少年侠气是其中之一,浑噩度日也只是其中一,少年侠气失了可再寻回,可一旦习惯浑噩度日,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宋明然目光怔然,眼眶微红。
这道理他如何不懂。
说话间,宋郁华已经上完一个夹板,看他沉默,叹了口气继续道:
“何况世上总有牵挂你之人,日后见你好不容易留住了这一条命,却活出了个鬼样,到时你无颜见她,她自然也无颜见你。”
宋明然眼神一动,似是想到什么,目光立刻聚焦投向她,语气却染上一丝不安:
“……那您说,我娘若是见了我今日,她会伤心吗?”
望着他不安里透出的一丝希冀,宋郁华点了点头,缓缓道:
“自然。”
“我若是你娘,我会伤心。”
话落,面前这双眼瞬间通红,似不可置信地微微瞪大。
宋郁华淡淡一笑:“你娘若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却同我这般将孩子送走,或许也有苦衷吧。”
苦衷………
宋明然神色瞬间一紧,忍不住倾身试探:“………那您有什么苦衷?您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天玄门学武?”
他追问得紧迫,宋郁华忙不迭避开他的眼神,拿过药膏,继续涂抹伤口。
半晌,低声道:“………我是个罪人,不配享有天伦,我的孩子远离我才有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
宋明然攥着衣角的手瞬间一紧,忙追问:“什……什么叫你是罪人?!”
看他这么紧张,原本情绪看着低沉的宋郁华却忍不住笑了。
“小子,我观你面善多说几句,可你一个萍水相逢的小辈,怎么这么爱探听别人的秘辛。”
“何况江湖结交有来有往,我救了你的命,又连番开解,扶你振作,到如今却连你的名字,这伤缘何而来都不知晓,你倒不知轻重地问东问西。”
没问出答案,宋明然眼神一黯。
沉默半晌,他忍不住轻声道:
“……你……你真想知道我的名字?”
宋郁华垂眼挑眉,手里抹药的动作不停:“观你这副模样,暂时也离不得这碧落山,这座软榻,况且按年纪我也算你长辈,难不成连你一个名字都不能知晓?怎么的,你的名字是镶了金子别人听不得?”
宋明然眼神一闪,立刻反驳:“当然不是!”
顿了顿,哑声道:
“……我……我叫宋名。”
话落,身上正涂抹伤处的手瞬间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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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十九章我们一家反目成仇4
宋明然登时紧张地眨了眨眼,不敢看她。
凭一个名字,和相似的经历,她会认出他吗………
他既怕她认出来,又难过她认不出来……
宋郁华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孩子脸色一闪而过的忐忑,和百般的纠结。
顿了两秒收回药膏,随口道:
“……倒还真跟我有缘。”
宋明然:………
也是,天下相似情状的人千千万,天下同名之人自然也是千千万。
他娘亲隐居这么多年,这一点比谁都豁达。
可心中也免不了涌上来一股委屈,又忍不住怅然,抬眼瞥了她一眼。
宋郁华面色不改,站起身:“既然如此有缘,你便暂时在这里住下吧,等腿好了再离开。”
说着走向一侧堆得层层叠叠的架子,从架子中间精准抽出一册无名书。
翻到治疗心脉损伤的一页,宋郁华状似随意地问:“那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说到伤,宋明然原本平静的神色瞬间闪过一丝憎恨。
“我与其余十二位师兄弟一同外出历练,却遭逢明教妖女突袭,等我醒来已经是心脉俱损,双腿皆断,漂浮在水中。”
宋郁华记下几处心脉疗点,眼神一抬:“你是说你跟你师兄弟一同外出游历,被单单一个小姑娘突袭,醒来你就成了这副模样?那你的师兄弟呢?”
宋明然一愣,摇摇头:“我当时醒来已经飘在水中,身边没有一人。”
“后来心神俱伤,也无心思虑我那些师兄弟,想来他们同我一般也遇害了吧,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
“那你怎么知道是明教妖女出手害的你?”
宋明然眼里一阵恨意:“我昏迷前看到了一匹明教妖女独有的红纱。”
听到这,宋郁华忍不住嗤笑一声。
宋明然忙抬眼:“您笑什么?”
“光凭一匹红纱,甚至连个人影都没瞧见,你就认定是一个小姑娘突袭你们,趁你们昏迷还一个接一个地伤心脉,东边一个西边一个的抛走?”
“她吃饱了撑的?”
宋明然一懵:“除了她还能有谁,事发时除了那红纱,只有我们师兄弟十三人,难不成还是师………”
说到一半,他眼神一紧,当即仰头看过来:“虽然我的师兄弟们因为掌门师傅的偏爱一向对我厌恶欺凌,但绝不可能做出如此行径。”
说着他心头莫名紧缩,还想继续反驳。
可宋郁华话头又是一转:“你说你自小受你师兄弟们的欺凌?”
“怎么,你娘亲把你送进去,没有提前打探情况,也没给你安排个照应的人?”
宋明然几番反应连着被牵着走,又赶紧摇头:“当然有!掌门师傅他待我极好,教授我门派武功,又给我安排最好的住处,我的吃穿用度是门派里最好的。”
也正是如此,他不愿将亲身经历的丑恶告诉掌门。
宋明然忍不住看了一眼宋郁华,私心里,他也念着万一娘亲因为放心不下他,私下同掌门师傅问询他的近况。
报喜不报忧,娘亲也能放心。
可这话一落,宋郁华眼神却更意味深长。
“你的意思是,你的掌门师傅待你千般万般好,却不知道你被师兄弟欺凌近十年,不仅不知道,还特意对你疼宠有加?”
宋明然满头心绪又是一缩,声音忍不住微颤:“……您……您想说什么?”
宋郁华却摇了摇头,点到为止:“小子,你这处境倒是真艰难。”
可这一句显然让这仅十五岁的少年慌了。
“掌门师傅是我娘亲多年好友,他怎么会待我有假?!”
质疑掌门师傅……不就是在质疑娘亲是否真心待他………
宋明然眼眶酸疼,撑着伤体,目光晦涩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这么好,绝不可能将他托付给道貌岸然之辈。
宋郁华显然比他平静:“小子,这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豺狼多的是,你小小年纪怎看得透?”
“要么是你那娘亲眼瞎心盲识人不清,要么是你娘亲心狠手辣,将你弃如敝履,端看你选哪种?”
宋明然:…………
宋明然一瞬气得眼眶通红。
【999】一看这战况,忍不住从土里钻出来:………您倒也不必这么说您自己……
宋郁华:不这么说怎么让他对那帮道貌岸然的东西生出质疑?
这十年来,这孩子把尹东来对他的好全部当作了亲娘的替代,只当是亲娘的嘱托,才有这十年的偏爱。
这些话还真只能靠她这么一个亲娘在毫不知情的情状下,用旁观者的角度点醒他。
外人谁说他都不可能信。
而此刻的宋明然既说不出他娘亲眼瞎心盲,也说不出娘亲心狠手辣,满脑子思绪一乱,当即气恼地把头一转:
“………反……反正我昏迷前明明看到了一匹红纱!那是明教妖女独有的红纱!”
【999】:您看他又不敢信。
宋郁华收起册子,塞回架子:也没指望他信,心里留个怀疑的种子就行。
总不能让我那从来没见过面的闺女一直背这么一口大黑锅吧。
宋郁华留儿子一个人怀疑人生,转身走近侧室,想起天玄门那道召回的红烟,拿出了一套夜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