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喊杀声震天,望凝青却站在原地,微微偏头,望向站在高高台阶上的太子。
与惊慌失措的朝臣不同,与怒声叫骂的贤妃不同,身穿太子蟒袍的慕容辰自望凝青到来之时便一直保持着可贵的沉默,安安静静地站着。
他隔着纷乱嘈杂的人群看着望凝青,就一直这么静静地看着。
“拔出你的剑。”望凝青语气淡淡地道,明明四周喧嚣无比,她的声音却清越地在龙仪殿前回荡着,“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一柄雪光铮亮的剑砸落在慕容辰身前,他顿了顿,弯腰将剑拾起,只看见剑上精致而又美丽的云纹。
——剑格上刻着一个天骨遒美、逸趣蔼然的“辰”字。
慕容辰握着这柄剑,只觉得眼角一烫,心里仿佛有什么裂开了一样,让他死死地握住了剑柄,以至于手腕都暴起了青筋。
“师父……”
慕容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几乎没法想象那沙哑破碎的声音来源于自己。
“本宫不曾收楚国余孽为徒。”望凝青剑指慕容辰,淡漠地道,“拔剑。”
望凝青说一不二,绝不言改,慕容辰与她相处多年,自然知晓这一点。他私心里是情愿死在师父的剑下的,但他也明白不战而胜是对剑客的侮辱,他已经做错过一次了,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慕容辰拔剑出鞘,做了一个起手式。
“咦?”一旁心急如焚的臣子并没有错过这一幕,此时废后与太子两相对立,一人立于金阶之上,一人站在金阶之下,一人着玄衣,一人穿白袍。两人的剑势与起手式都如出一辙,乍一眼看过去,仿佛镜影双生的两个幻像。
望凝青出剑了,她的剑势没有留半分的情面,因为剑存退义,那是对道的侮辱。
望凝青的剑很快,快到肉眼都难以捕捉剑势的残影,她对张毅出剑时,众人只见雪光一闪,一切便已经落下了帷幕。此时她剑如惊鸿,快如雷霆惊蛰,不少朝臣都目不忍视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太子凶多吉少。
但下一秒,一声利响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金属交接之时刮擦出来的铮铮之声在四周回荡。太子居然招架住了废后的剑势,并且迅速给予了反击。他的剑与他这个人很是不同,外表温文谦和的太子使得一手亡命赌徒般的剑术,既沉重又凶狠,仿佛有今朝无明日的孤狼,每一剑都带着要与敌人同归于尽般的决绝。
在这样不顾一切的攻势下,战无不胜的宋清婥居然一时间被他压制住了。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望凝青十分淡然地想着,慕容辰身为气运之子,天赋本就举世无双,比之宋清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除此之外,慕容辰在外游历之时也屡有奇遇,曾得到过一位濒死剑客临终前的传功,如今的他,力量与内力无疑都比巅峰时期的宋清婥更加强大。虽然单从对剑道的领悟来说,慕容辰远不如望凝青,但望凝青受宋清婥的身体所限,也做不到剑随心动,如臂使指。
不管外貌如何,宋清婥到底已经走过了人类的小半辈子了。
望凝青与慕容辰擦肩而过的瞬间,就连灵猫都感觉得到,一人剑光耀如中天,另一人却已是日落西山。
但晗光仙君哪怕只是残烛余晖都足以令凡尘震颤,在胜负将分的那一刻,慕容辰的剑居然迟疑了,望凝青的剑尖毫不留情地直夺眉心,吓得灵猫险些尖叫出声。千钧一发之际,望凝青的剑尖微微一偏,擦着慕容辰的鬓发而过,剑风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师父!”慕容辰也用力别开了剑刃,但到底是错身不及,剑尖直接扎进望凝青的胸膛。虽然避开了心口,但也将人捅了个对穿,慕容辰见状,惊得呲目欲裂,正想松开剑柄,却被望凝青猛然攥住了手。望凝青的手覆盖在慕容辰的手背上,握着剑柄用力一拔,自己往后一退,血淋淋的剑刃便从她的身体中拔了出来,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淌着血珠。
望凝青低垂着头颅,一手捂着伤口,神色淡然,如凝霜雪。
“杀了她!”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贤妃忽而间挣了出来,那双眼睛中仿佛燃烧着火焰,酝酿着惊惧与狂喜,“吾儿!杀了她——!”
贤妃竭嘶底里地呐喊着,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因为激动而不自觉地颤抖着。但是贤妃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皇位、情人、大臣们异样的眼光,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关紧要的虚影——她的眼中只有宋清婥白袍上刺目的血迹。
这个可怕的、如同神明一般伫立在天空之上的女人。
“杀了她啊,你还在等什么?!杀了宋清婥——!!!”
贤妃控制不住脸上扭曲狂喜的笑靥,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有朝一日居然能重伤宋清婥!胜利的喜悦和大仇得报的快意让她一时昏沉,贤妃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大喊道:“来人,来人啊——给本宫,拿下宋清婥!”
贤妃一声令下,皇宫各处忽而窜出了上百条黑影,那些人或是做宫女打扮、或是做太监打扮,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曾经倾尽一国之力培养出来的顶级死士。这些死士都是楚国国祚的根基,楚国不如燕国那般擅于弓马,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底牌——便是这些曾经差点屠了宋家满门的刺客。依靠着“擒贼先擒王”的战术,楚国才和燕国厮杀了这么多年,至今仍绵延着战火与命络。
贤妃用尽半生才将他们安插进燕皇宫,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告诉。
但在这一刻,这些藏匿得极深的楚国余孽齐聚于此,图穷匕见,不计一切代价,只为杀死宋清婥!
面对着上百名悍不畏死的刺客,望凝青却忽而间笑了。
她浑身浴血,白袍有如披麻,尽是不详的味道。
“等你们很久了——”
她提剑,步伐一错,如同一阵狂风,瞬间便从慕容辰身边掠过,迎上了鬼魅一般杀至近前的刺客。在这一刻,沙场战神宋清婥与晗光仙君望凝青的身影仿佛重合了一般,她的剑法也变得大开大合,如同沙城战将般干脆利落,毫无半分迟疑,一招一式直取对方的命门,纵使满身伤残,也仿若不知病痛一样。
这便是,血染金阶,枯骨成将。 .
第70章 【第21第章】冷宫废皇后
“师父,古往今来这么多皇帝,怎样才能算是最好的皇帝呢?”
“时代不同,君王之道亦有不同,不可混为一谈。”
“那师父,您所期待的好皇帝,应当是怎样的人呢?”
慕容辰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学习《君王策》时,他近乎天真地仰着头,询问着自己最为敬爱的师长。
“所谓君王,乃万民之主、才德之圣,与道教中的‘圣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宛若谪仙般的女子捧着书册,背对着他,光影在记忆中模糊成水墨晕开的画,“所谓圣人,通达天地之理,教化众生之智,统帅万物为王之德,而君王,也理当如此。”
“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慕容辰皱了皱眉,一张俊俏的脸都拧巴了起来,“师父,那想成为‘圣人’,是不是意味着不能犯错?”
“至公至理,至仁至善。”那人容色淡淡地说着,“道教认为,人会犯错是为七情六欲所累,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因此得情而忘情,识尽而无扰,便可得太上忘情之道。忘情而至公,若能做到这一点,便可入圣人之境。”
“师父,这又是何意?”小小的男孩感到了苦恼,为那过于高深的道义,也为了那过于晦涩的言语。
“当你有了心中所爱,你便无法忍受他人伤她、害她。任何伤她害她之人,你都会心生怨憎,做不到至公至理。”她道,“因为人心永远是偏的,所谓帝王无情,不过是因为无情方可成就帝王而已。有时候,有些事,它可能不是正确的,也可能会伤害到什么人。但是对于大众而言它是有利益的,那帝王便要做出取舍,哪怕有可能会伤害到所爱之人。”
“可是,如果连所爱之人都无法保护,那为什么所有人都想当皇帝呢?”男孩感到不解,“为什么世人会憧憬皇帝呢?”
“圣人不能犯错,但世人都憧憬圣人。只因为不管是圣人还是帝皇,其本身都是众生对‘至高’的憧憬。”她淡然地道,“人主之好恶喜怒,乃天之暖清寒暑也,不可不审其处而出也。当暑而寒,当寒而暑,必为恶岁矣;人主当喜而怒,当怒而喜,必为乱世矣。”
“所以,四季轮回罔替,自有其命定之理,不要因为一己私情而乱了人间寒暑,逆了天道命数。”
“这大概,就是为师认可的明主。”
……
“够了!停下!”
一声厉斥如破空而来的雷霆,撕碎了眼前迷梦一样的幻境。
望凝青稳稳地抽剑,剑刃自咽气的尸体中寸寸退出,污血沾满了她的发、她的鞋,连修剪得圆润的指缝里都凝固着块状的血。慕容辰自身后紧抱着她,死死地握住她持剑的手,像抱着一樽布满裂纹的瓷瓶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师父,已经够了。”
望凝青咳出一口血,胸前的创口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让她喉间哽噎着血水,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