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望凝青没想到的是,蒋东陵此话一出,附和者居然为众:“是极,是极,你们拜月坛狼子野心,妄图挑起中原大乱,以此一统武林。”
“剑仙出身不凡,根骨过人,本该是正道天骄、武林魁首!你们母子两人早年看出她的潜力,便想让她死于摇篮,真是好生歹毒的心肠!”
“云小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望凝青决定收回前面说蒋东陵脑袋有病的话。
因为她现在怀疑在场所有人都脑袋有问题。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们就那般害怕与她为敌?害怕到自欺欺人、乱寻借口,也要将她的立场改变?
望凝青想不明白,她真的想不明白,她虽然鲜少与他人接触,但自认对人心有一番独到的见解。在她看来,即便她真的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在日积月累的仇怨和愤懑之下,总会有人选择“感情用事”,毕竟这世上,一颗心能摆得稳稳当当不偏不倚的,终究只是少数。
这是其一,其二,音律之道与苏家功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非常确定云出岫的师父是名男子,还是个行事作风讲究到一定境界的古怪老头,不然也养不出云出岫这般看似不拘小节实际气质高雅的孩子。要说传功,师父临终前的确有给云出岫传功,但那内力对于云出岫这样的武学奇才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绝没有醍醐灌顶白日成仙的功效。
话虽这么说,但望凝青也清楚,自己眼下是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们已经认定她的“苦衷”,月时祭更是铁口直断直接把她板上钉钉地拍在了“白伊人为女儿立的靶子”上,便是她巧舌如簧,他们也会认为她不愿接受自己不被爱的事实而在牵强附会罢了。
她是许云栀的女儿,这本身就逆转了她原本“为苏家复仇”的立场,同时也让她杀害慧迟、蒋旭、燕回三人的罪孽变得模糊。虽然往事已矣,但当年之事说白了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对苏云娘、许云栀怀有爱慕之情,英雄为美人而死,在江湖上是何等浪漫的事?即便是亲朋,也不好对他们钦慕之人的孩子下手,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心里有没有恨。
见望凝青沉默,燕拂衣冷峻的神情顿时一软,又露出昔日带着几分清爽的少年意气:“云小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望凝青抬头,冷然道:“住口,你们够了没有?自顾自在这里‘宽恕’我的罪行,你们觉得很有趣?我是对是错,是你们能随意评说的?”
燕拂衣心头一紧,以为她钻了牛角尖,忍不住大声道:“云小姐!冤冤相报何时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知道。”望凝青拔剑出鞘,“但我知道不报,就绝对了不了。我说过,祁临澈没有对不起南周国的百姓,没有对不起他头顶上的乌纱。我也一样,我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剑,没有对不起这片天下。倒是你们,我杀了人,你们却自顾自地‘宽恕’了凶手,你们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立场不同,恩怨相抵,你们扪心自问,自己可对得起自己的心?”
望凝青的语气并不尖锐,话语甚至称得上平和,但那一字一句钻入他人的耳中,只让人如遭雷击,羞愤得五体投地。
众人眼中的痛惜、怜悯都随着她的话语一点点地消散、淡去,他们终于回味过来,不管剑仙云出岫有着怎样凄楚的过去,她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强者,有着所有人都难以企及的、坚不可摧的剑心。强者不需要弱者的宽恕,更不需要弱者的怜悯。
这片江湖,没有对错,只有恩怨。无论输赢,都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燕拂衣紧攥的手缓缓松开,他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想明白的瞬间,燕拂衣忍不住倾吐出胸腔内的郁气,就连因月时祭而起的隐怒都如烟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炽人的火,在心肺间燃烧,烧得四肢百骸热意滚烫。
他忍不住拔剑出鞘,二指拂过雪亮的青锋,眼中似有雪光闪耀:“你本可以顺水推舟,免得一身腥糟。”
“杀人者人恒被杀,连承担这些的觉悟都没有,我根本不会动手。”
燕拂衣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豪气干云:“如此,你也算得上坦坦荡荡,我尊重你。”
“……?”望凝青沉默半晌,委婉道,“你有病?”
望凝青跟燕拂衣打了起来,燕拂衣敬她敢作敢当,下手毫不留情,望凝青心里也憋了火气,一招一式都奔着要害而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燕拂衣气运加身,正处于巅峰时期。此时反角衰败,大势已去,那些消融的气势和运道都朝着燕拂衣席卷而去。他人看不到,望凝青和灵猫却看得一清二楚,她哪里是在和燕拂衣比剑?她分明是在与天道、与自身的命运对抗。
磅礴浩瀚的气在此地汇聚,最终拧和成两个巨大的漩涡,在望凝青和燕拂衣的刀剑相触的瞬间凶猛地撞在了一起。
也是在这一刹那,望凝青这才明了为何灵猫会对燕拂衣有这么高的赞誉。虽说剑道并无高下之分,但同样是以“月”为意向的剑法,望凝青的剑写满了一往无前的孤绝,燕川的剑铭刻着兼济天下的慈悲,可燕拂衣的剑,却刻满了人世寒凉、阴晴圆缺。
他有很多位师长,从一无是处到如今的博采众长;他遇见过很多人,既有缘分也有业障;他经历过人生至喜,经历过人生至暗,那是他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所以他的剑也一样,望凝青的剑是她自己,燕拂衣的剑却是那些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万千过客。故而其剑势千变万化,毫无条理,上一秒柔风煦日,下一秒雨晦风潇。
一如他们人生的写照。
望凝青心知,眼下的境况叫作“借势”,她在借祁临澈的运势、南周国的运势,去向天道截取一线的生机。气运之子代表天道,她代表的便是逆天而行的问道者。问道者的一生都在探寻天道轮回、四时流转,顺天而为不过是为了寻找大势之下的一点机缘,以此突破自身的桎梏。问道者钻研顺天之理,做的却是逆天之事,而现在,那个破镜的机会就在咫尺之间!
在被天道运势的洪流淹没的瞬间,抓住那一角固定在河中的礁岩。
望凝青刺出了极为辉煌的一剑。
那几乎要贯穿天地的雪亮剑光,如秋日时分斜斜照下的残阳,如东方初晨破晓而来的曦光。
那光芒是那般的耀眼、那般的明亮,燕拂衣瞠大了眼眸,却还是被这光逼出了泪水,一片模糊的视野中连持剑之人的身影都捕捉不到。
完了。燕拂衣心想,剑仙不愧是剑仙,吾命休矣,毕竟人与仙之间又何止是天壤之别?
眼看着燕拂衣就要丧命于望凝青的剑下,千钧一发之际,燕拂衣竟然硬生生地动了起来。他扬起了手中的剑刃,竟在无意间摆出了与望凝青一般无二的姿态,彻底放弃了防守,空门大开,就这么以一往无前之势,刺出了同样耀冠寰宇的剑光。
望凝青看着迎上自己剑刃的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她心想,这可当真有趣,她竟然也会有成为他人剑道枢纽的一天。此时的燕拂衣就好比另一个望凝青,他的剑道上竟染上了属于望凝青的冷。
想到这,望凝青福灵心至般偏了偏头,望向了一旁的祁临澈。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她已是牢牢地攥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人淡忘了罪魁祸首丞相的存在,但他还是抿着唇,专注的看着她的方向,眉宇还拧得死紧,不得开怀的模样。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祁临澈的神情立时就变了,又惊又惧,带着无处安放的惶恐以及痛意,张嘴却没能喊出声来。
“刺啦”——是剑刃刺入皮肉的声音。
望凝青和燕拂衣的剑同时贯穿了对方的胸膛,不同之处在于望凝青在最后关头偏了偏剑刃,刺穿了燕拂衣的肋下,而燕拂衣的剑却不偏不倚,正正洞穿了望凝青的心口。
如果她没有回头,那这场比试应当是以正道的两位天骄双双陨落为下场。
一击得手,燕拂衣也怔在了原地,他冷汗淋漓,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却不知为何好似感觉不同痛楚一般,双眼死死地盯着望凝青。
“为什么……”
望凝青没有回答,她的唇角沁出了血迹,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依旧淡然得吓人,透着一分不甚明显的孤意。
“到此为止,再不亏欠。”
众人听她说完,便松开了持剑的手,如同崩塌的雪山般直挺挺地倒下。
场中陷入了死亡一样的寂静。
没有人想到,那惊绝红尘的白衣剑仙会这般陨落,带着不曾倾诉的苦衷,带着让人渴望探究的秘密。
——没有人知道她最后为什么会回头。
——正如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杀死燕拂衣。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令人咀嚼不出滋味,但是看着她倒下的瞬间,窒息的感觉却同时袭上了所有人的心口,不知缘由。
就连始作俑者的月时祭,都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好似一曲悲歌戛然而止,只余下似有若无的痛意,荡气回肠。
【第28章 】番外.细雨湿衣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