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禅之人行走时的步态与常人的区别很大,几乎是一眼便可以分辨出来。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年岁不小的老和尚。老和尚双手合十,步履蹒跚地走下台阶,在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是在参禅。
“小凝青,咱们动手吧?”
“不,等等。”望凝青摇了摇头,“不敬人,亦要敬鬼神。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灵猫心里有点愁,望凝青虽然前尘尽忘,但却总是会在一些地方表现出莫名的坚持。就比如现在,她要杀人,却又怀揣着奇怪的坚守,不愿打断对方的参拜。莫非是修道修成了本能?
“欸?他怎么往外走了?”不一会儿,灵猫又咋咋呼呼地嚷嚷了起来,“走走走,跟上去!干掉他!”
望凝青没有拒绝,她踩着流云一般飘忽的步伐静静地跟在慧迟的身后,靠得近些了,她也看清楚了慧迟的样子。身为曲灵寺中仅剩三位的慧字辈和尚,慧迟的年岁自然不小了。老钟一样的人,眉毛向下耷拉,看上去有些愁苦,有些慈祥。
相由心生,慧迟大约便是这样一个有些愁苦,有些慈祥的老人。
慧迟走出了竹院,朝着另一处修建得极为朴素的建筑群走去,那是曲灵寺提供给香主们下榻落脚或是静修的院落。望凝青看着慧迟的背影,缓缓拔出了自己的剑。她眼神淡淡的,平静得无波无澜,好似有迷雾般的云彩凝在她的眸中。
就在这时,慧迟的步伐停驻了,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语:“阿弥陀佛,阁下,还请现身吧。”
“……!”灵猫吓得背毛一炸,“他、他、他——!”
“嘘,安静。”望凝青垂了垂眸,“不是说我们。”
院中暮风温柔,耳边只能听得树影婆娑的沙沙声。
半晌的沉寂之后,一道有些尖利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宛如索命的厉鬼,带着讥诮与怨恨:“呵,老贼,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那声音似乎有人提着嗓子说话,像利器在石板上磋磨发出地刺耳吱呀,听得人十分难受。灵猫甩了甩头,意识到说话的人故意掐着嗓子说话,大概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贫僧问心无愧,自然无所畏惧。”慧迟捻弄着佛珠,语气悠长地道,“阁下与贫僧有何恩怨,如实道来便是,何必殃及无辜呢?”
“嘻嘻。”那尖利的声音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这可真有意思了,你这杀人如麻的悍匪,金盆洗手后遁入空门就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你为了一点钱财而滥杀无辜时怎的不愁自己会白日见鬼?今个儿倒是能指责我殃及无辜,要我明辨是非?”
慧迟念了一声佛语:“阁下,贫僧受祖师渡化,早已皈依佛门,前尘往事尽付流水。贫僧也知晓,杀业一身,便是穷尽毕生虔诚也难以洗脱。但阁下有何怨憎,直冲贫僧来便是了,贫僧那徒孙年岁尚小,更不曾作恶,阁下便是有千般怨、万般怒,也不应牵连无辜稚子。”
灵猫蹬了蹬耳朵,倒是没觉得诧异,慧迟的过去它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它才选择了这个人作为“云出岫”的目标。慧迟尚未出家之前是绿林悍匪,仰仗武功打劫过路的商人,后来被曲灵寺的祖师感化,这才金盆洗手皈依了佛门。慧迟皈依佛门后诚心参禅,布善仁施,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便再没有记得慧迟的过往,只看得见他所做的善。
要说他穷凶恶极倒也不至于,因为慧迟当年之所以走上歧路,也是因为生于荒年,为了混口饭吃。有罪的不是人,而是穷苦,人为了活下去而选择了不折手段。但造孽就是造孽,杀业就是杀业,曲林寺祖师为他立下法号“慧迟”,也是在感慨他“悔迟”。
灵猫正胡思乱想着,下方的两人却已经结束了交谈。
“你既然说一人做事一人当,那这小和尚我还给你,我要你在武道大会上公开自己的罪孽并自裁于天。”那沙哑的声音阴森森地说道,“别想耍些见不得人的小把戏,我知道你这小徒孙虽然名义上是你收下的俗家弟子,但其实是你兄长一脉最后的遗孤。他在我这待了这么多天,可不仅仅只是好吃好玩而已,你若是足够铁石心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肠烂肚而死,那就只管食言。”
“欸。”灵猫叹了一口气,“果然看中这个好时机的不止咱们,这大和尚也真够倒霉的。”
早不寻仇晚不寻仇,偏偏跟他们撞在了一起。
慧迟老和尚不语,只是双手合十静静地站在那里。不一会儿,一旁的柴房中传来了孩童细弱的哭声,慧迟连忙朝着柴房走去,没一会儿,望凝青便看见他抱着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童从柴房里走了出来。慧迟不断拍抚着那小沙弥的后背,嘴里低声地呢喃着什么,他不敢在这座庭院中停留,只是抱着小沙弥急急地原路返回,竟都没想过要去追击那名凶手。
“有古怪。”望凝青说着,从树上一跃而下,打开了其中一间屋舍的门窗,却见一衣着朴素的男人歪倒在椅子上,屋内弥散着一股奇特的香气。望凝青屏了息,走近屋内探了探男子的鼻息,人还活着,却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啧啧,这是给整个香主院中的人都下了迷药啊。”灵猫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来寻仇的人想必毒功过人。小凝青,你能感觉到刚刚说话的人在哪里吗?”
“不能。”望凝青摇了摇头,道,“那人很擅长掩藏自己的呼吸以及气味。”所以即便是她,也没办法确定那道声音所在的方位。
“你等一下,我翻翻命书。”灵猫看着厚厚的一本命书,一时间惆怅万分,“因为是渡劫,所以我就只看了云出岫的命轨,但我怎么觉得这江湖的水有点深啊?在云出岫杀死慧迟之前,应该没有认罪和自裁于天这一段才对啊。”
望凝青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吗?”
“没有。”灵猫非常肯定的点头道。
望凝青思索了片刻,忽而间夺门而出,循着慧迟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趴在她肩膀上的灵猫被这股冲力一带,险些没从她肩上翻下来,只能用两只爪子死死地扒住她的衣服,发出凄惨的喵叫声:“小凝青,你怎么了?!”
望凝青不答,她一路狂奔,电光带着石火,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树林里,慧迟老和尚扶着一棵老树跪倒在地,口吐鲜血不止,而一旁的落叶堆上正躺着方才的那个小沙弥。那小沙弥皮肤泛紫,瞳仁翻白,嘴角有紫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溢出,已是无力回天之态。慧迟老和尚凭借着雄浑的内息尚能苟延残喘,但脸色也已经是一片铁青。
“报应啊,报应啊。”他没有打坐调息将体内的剧毒排出,只是看着小沙弥的尸体老泪不止,哭得嗓音嘶哑。
“嘶——好毒的计谋。”灵猫见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人一口一句‘昨日之事’,又要求慧迟在大庭广众之下谢罪自裁,换做常人自然会放松警惕,以为前来寻仇的是昔日的苦主。毕竟若当真是为家人寻仇,那比起杀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和尚,自然更想看他颜面扫地。可是谁能想到那人是将毒浸在了小沙弥的衣物里,根本没想让他活过今夜?”
那人到底是谁?对幼童都能下这般重手,行事作风实在称得上心狠手辣。
灵猫有些气,望凝青也有些气,但她气的是被人抢了先。怎么这些江湖人都跟远山侯一个德行?
事不宜迟,望凝青当即踏出一步,她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绵软的布鞋在枯枝败叶上踩出了细碎的声音。
“报应,这都是报应……”慧迟老和尚红着眼睛,失魂落魄地呢喃着,“我是这样,蓝家是这样,都逃不掉,所有人都逃不掉的……”
蓝家?
望凝青困惑了一瞬,但也并未迟疑太久,而是亮出了自己的剑。
濒死之际,慧迟老和尚猛然抬头,借着枝叶扶苏间漏下的一点月光,看清了望凝青的模样。
“你、你是云娘的……”
谁?望凝青的剑刺穿了慧迟老和尚的心口,她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中窥见了自己的脸,霞映澄塘,月射寒江。
慧迟老和尚咽了气,望凝青却没有轻率地触碰他和那个小沙弥的尸体,只是斟酌良久后,折下了一旁开得正好的栀子花。她随手一甩,那栀子花便咄地一下刺进了慧迟老和尚的心口,仿佛自他血肉之中长出了一朵花。留下这个暗示后,望凝青这才转身离去了。
“这是做什么?”灵猫有些不解。
“免得再有人出来写什么‘杀人者某某某’。”望凝青提起这事就有些气,“明明是我杀的。”
“好好好,你杀的,是你杀的。”灵猫非常熟练地哄起了孩子,转念一想,又道,“但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嗯。”望凝青道,“祁临澈想要江湖动乱,想必他早已找好了‘理由’。慧迟的旧事不揭发更好,因为一旦揭发,就是‘师出有名’了。”
江湖人寻仇都讲究“师出有名”,恩怨自了,哪怕慧迟是个德高望重的和尚,但昔日苦主寻上门来要他偿命,外人也不能说半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