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稚嫩弱小的孩童,只能徒劳地仰头,望着强大到一人一剑便能担负起众生命运的师长。
“怎么?你已经连剑都拔不出来了吗?”直到那清淡而又冰冷的声音再次钻入耳中,玄微才猛然抬起头,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太久。
他想拔剑,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拔剑。但是他也知道,他早已丧失了挑战眼前这座高峰的心力,他的道融化在一场几乎要将人间毁灭的雷霆与淋漓的大雨里。
玄微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再次面对师尊的情景,然而不管他在识海中演练多少次,他终究还是无法做到从容自如。
沉默,已经是玄微所能做出的唯一的反应了。
针落可闻的正德大殿中,忽而吹过一阵穿堂的冷风。
“也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仙家弟子只见气势凛人的剑尊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自己的弟子,偏头,望向正德大殿门口的方向。
众人只听剑尊道:“要向你讨回三剑的人并不是本尊。”
这是什么意思?
平微道君话音刚落,方才将穿堂风当做错觉的弟子再次感觉到了风拂面而过的凉意,他们回头,却只觉得殿门外的天光明媚得近乎耀眼。
一抹雪亮纯净的白色落在了金阶之上,被阳光晃花了眼睛的人错以为天边的流云缠绕上了山巅。
直到身披明光的少女自外间缓步而来,众人才骤然惊觉,那根本不是什么云彩,而是少女不染纤尘的衣袂。
她站在天光下抬眸望来,光辉自她身后蔓延而上,与被遮掩了阳光的殿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将玄微身后那一道晦暗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有知道来者身份的太虚道门弟子不禁悚然,因为他们发现,少女身上的气息较之外门大比时期更为深沉内敛,竟已经到了返璞归真、隐而不发的境界。
别说是太虚道门的内门弟子了,甚至不少元婴期的长老都发现,自己已经看不穿这颇具传奇性的后辈弟子的修为了。
这是多么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万众瞩目之下,少女径自步入了殿中。看清她面目的瞬间,一直被玄微护在身后、却依旧因为魔尊与妖主的联手压制而显狼狈的安如意瞳孔一阵收缩。
“……她为什么——?”有些话语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回过神来后咽下了后半截话语,却发现自己嗓音已嘶。
然而,来者仿佛看不见安如意一般,她抬起一双尘垢不染、如映霜雪的明眸,刹那间竟有白刃折光般令人不敢逼视的锋锐与璀璨。
她看向了玄微,她的眼中仿佛只有玄微。
她拔出了自己的剑,那是一柄平平无奇、刃尖却缠绕着霜雪寒意的凡剑。
她拔剑出鞘,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她的剑尖划过一道雪亮的弧度斜指地面之时,众人都听见了被剑刃撕裂的风声与鼓噪着心脏的热血潺潺。
——她和玄微一样站在了令人绝望的山峦之前,可她却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自己的剑。
……
相比起那些对彼世一无所知的人,真正见证了晗光过去的人才知道,少女究竟跨越了怎样的磨难,才终于拼起了支离破碎的自己,重新站在了玄微的前方。
这不是他们的因果,也不是他们有资格随意斩断的羁缚与牵绊。
因此,在少女出现的瞬间,哪怕是最执着最疯狂的冥鸢魔尊都侧身避让。
“俗世名安青瓷,世外名望凝青,道号晗光。”
最终,是无所顾忌的平微道君打破了场上一触即发的寂静,他朝着天机阁主微微颔首,神情冷漠依旧,看不出丝毫的偏颇与动摇。
“晗光是本尊的亲传弟子。”平微道君随手砸下一道惊雷,却仿佛看不见那一张张瞠目结舌的面孔,“要打便出去打吧,莫要坏了主人家的器物与花草。”
平微道君这般说着,望凝青便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见她对剑尊的存在表示困惑,只是点了点头,便率先转身离开了天机塔。
她这般干脆利落,玄微却只是沉默,他偏头看了满脸冷漠的平微道君一眼,也依言朝外头走去,离开了正德大殿。
直到两名气势磅礴的剑修离场,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活像是溺水后得救的人般重重地吐出一口肺腑的郁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眼见着气氛有所缓和,天机这才望向游云散仙,寄希望于对方能给自己一个详尽的回答。
“此事,说来话长。”游云散仙叹了一口气,不由得苦笑,“简而言之,安青瓷……不,方才那位晗光道友便是我等一直都在寻找的人。”
“这……?”天机阁主微微一怔,他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安如意隐有忐忑的面孔,渐渐敛去了笑容,“晗光小友……也是……?”
“长禧六年,仲冬月壬日辰时所生,玄武当权命。”让人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默寡言仿佛不屑于与人搭话的剑尊突然间接过了这个话头。
自晗光出现后便一直注视着她的平微道君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看向天机阁主,平静而又不容否决地道:“以云纹剑徽佩为证,她是我多年前定下的弟子。”
“云纹剑徽佩”一词出口,低垂着头颅的安如意便猛然抬头。
她眼神难掩错愕,平微道君却没有任由她说出那些会令事态变得不可挽回的话语。当然,高绝的天人也没有要为她掩饰过往的温柔与贴心。
“当年本尊闭关在即,那枚玉佩,是本尊交给你的母亲,嘱咐她转交给本尊命定的弟子的。”平微道君垂眸,一双孤凉的眼瞳似有烟云叆叇,却澄明而清,毫不浑浊,“是你的母亲多此一举,她于同年同月的葵日生下了你,因为你与晗光的生辰相差不过一日,命格又相近,她因此而心生妄念,替换了你与晗光的八字。”
天干十二支中,壬与葵相依,其属却是阴阳互逆,两相对照,极其容易混淆天机。
而当年的铭剑仙尊,虽然能算出安如意的母亲与气运之子有相遇的缘分,却无法算清其中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也没能算尽那复杂的人心。
“她到底是修士,自然有抹除凡人记忆、扭改一段认知的术法以及手段。但安家承载未来的天下大势,气运在身,因果反噬,这才导致了你母亲的衰弱与消亡。”
这本是一件祸事,谁知安如意母亲的神来一笔反而搅乱了玄微的眼目,让他举棋不定,拖延至今。对于晗光而言,倒也算得上祸兮福所倚。
“原来如此……”妙杏山沉吟,看着失魂落魄的安如意,她倒是没将上一辈的恩怨挂靠在小辈的身上,只是对一件事深感困惑。
“但这与玄微上人有何干系呢?”
“太上,长老他之前是有意收安……安师叔为徒的。”太虚道门的掌门人也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替玄微说了一句好话。
毕竟剑尊和玄微上人都是太虚道门的长老,这要是内讧,他这个身为晚辈的掌门人可担待不了。
“本尊知道。”平微道君抬了抬眼,却是眨眼间便再次砸下了一枚晴天霹雳,炸得在场所有人哑然失声,“收徒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曾经的爱人兼道侣同样转生至了安家,他分不清谁是本尊的命定之徒,谁是他爱人的转世。”
玄微身为剑尊所立之清虚守寂一脉的二代首席,修真界无情道统上无疑是开山老祖般的人物。玄微曾经与人缔结姻缘,这可比玄微意图谋害同门弟子刺激多了。
“爱人?!莫、莫非玄微上人道心有瑕?”有人瞠目结舌。
“不错。”平微道君没有否认“家丑”,反正丢人的是收徒的本我,关他平微什么事,“百年前,玄微便已经道心不复。时至今日,他仍旧没能找到己身之道。”
平微道君谈论起自家事时神情如常,平铺直叙不以为耻,但亲耳听见这些秘闻的人却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揪掉。
剑尊他老人家身份尊贵本身又实力过硬,当然可以对此不甚上心,但在场的只要多少了解一些过往之事,谁能不知道百多年前那位堕仙入魔的默妄仙尊!
要不是众人理智尚存,一些长老甚至都忍不住想要向剑尊大声抱屈了——剑尊阁下,不会养徒弟可以不养!您老指头缝里漏一点东西出去都够他们祸害苍生了!
众人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不等他们理清楚这短短半天内发生的事情,便见剑尊竟是脚步一转,从容地穿过整座大殿,朝着殿门外走去。
大脑被搅和成一团浆糊的人们咂摸了一下,突然回味了过来,剑尊说那位白衣少女乃是他的小弟子,但距离剑尊上一次收徒可也有数百年的光阴了啊。
那白衣少女再如何天才,难道能跨越这巨大的时光沟壑,越阶挑战已是尘世战力巅峰的渡劫大能不成?
众人满腹心事,却见剑尊他老人家才刚有动作,方才那气势汹汹的魔尊与妖主也紧跟而上,连带着身为东道主的天机阁主都不落于人后。
得了,别嘀咕了,都跟上去看热闹吧。各派长老叹了口气,他们在修真界中也是报得上名号的人,怎奈何比起那些传说中的人物,到底还是晚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