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茶杯落在桌面之上,青衣女子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拂袖而去。
“冥鸢”以为自己提及了她的伤心事,一时有些无措。那时的她虽然贵为魔尊,却多是仰仗传承之故,心里还存着善意的柔软,便也不敢去追。
谁知,到了傍晚,安青瓷竟提着一只尾羽极长的山鸡回来了(创作需要,不吃野味,从我做起)。看见“冥鸢”还坐在位子上,她有些意外。
而此时,“冥鸢”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茶桌旁,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的茶水。她喝得极为珍惜,那时还未走出魔界的少女,不曾尝过这般清丽醇香的滋味。
“过来帮我打下手。”安青瓷毫不客气,使唤魔尊就像使唤家中的侍女,“对了,你喝酒吗?”
“酒?”“冥鸢”乖巧地随她走进了厨房,听见这陌生的物事便露出困惑的神情,“酒是什么?”
“是能让人忘记忧愁的东西。”安青瓷捋起广袖,用绳收住袖口,随即往厨房的小板凳上一坐,干脆利落地拧断了山鸡的脖子,划了一个口子放血。
“冥鸢”被使唤去升火,看着火焰在炉灶间升起,她愣怔许久,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了。
都说,文明自火而始。生于黑暗中的魔界众生对于光明的执念只多不少,哪怕是“冥鸢”,她也是渴望着太阳的。
最终,因为“冥鸢”心心念念的都是火,结果火越烧越旺,险些没把炉灶中的山鸡烧糊。
“你烧火都烧呆了不成?”安青瓷很是不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可从未吃过这么粗劣的东西。”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是拆开荷叶中包裹的山鸡,盐焗的鸡肉虽然烤得有些过火,却别有种干香的滋味,皮脆肉嫩,鲜香无比。
她们一起共用了一顿晚饭,虽然早已辟谷,但“冥鸢”还是吃得头也不抬,从出生起她便不曾尝过这样的滋味,就连那辣口烧腹的酒,她也吞了半坛子下去。
“牛嚼牡丹。”安青瓷吃相文雅,姿态也美,看着“冥鸢”饿死鬼的作态,很是不高兴地拿花丢她。
哪怕拿花砸人,她的动作也透着一股潇洒的韵味,见“冥鸢”满嘴油光地接住花朵抬头看她,眼神懵懵懂懂的,安青瓷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冥鸢已经完全不记得这段往事了,但是看着躺在草坪上一起看星星的女子,她的心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安青瓷是个很有“君子风骨”的人,这种“风骨”不仅体现在她进退有度、雅正温文的仪容举止,也体现在她那“肉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的龟毛上。
哪怕身处此地,她也有登高望月、焚香抚琴的风雅意趣,“冥鸢”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吃醉蟹,喝菊花酒,赏四时花,望十二月。
时日久了,两人也熟了,“冥鸢”问她是怎么死的,安青瓷便也说了:“我师父杀了我。”
她说起此事,神情很是无所谓,但是冥鸢能感受到她灵魂中燃烧的怒火,安静却炽热,无时无刻都在燃烧着。
提起“师父”,安青瓷的心情便会低落。她抽出一根竹笛,却是吹了一曲塞外的战歌,她的愤怒在乐曲中燃烧,尖锐凄厉,无比的炽热。
“朝闻道夕死可矣。本以为见到他拔剑出鞘,我便能安心受死。”安青瓷讽笑,“但我不能,他根本不配当我的师父。那是直指天道的剑意,可他的剑……算什么?算什么呢?他道心有瑕,剑存疲意,实乃画虎不成反类犬。用着天道的剑,却存着凡人的心。”
“再给我二十年,我必能胜过他。”安青瓷仰头灌了一口酒,两颊薄生红晕,面有不甘之色,“不,再给我十年……十年就够了。”
没有十年了。冥鸢心生悲凉。因为安青瓷已经“死”了。
冥鸢在安青瓷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终于可以确定,安青瓷便是他们一直都在寻找的气运之子。在那被扭曲的命轨中,这稚嫩的一线生机没能等来“十年”。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要怎么出去?”“冥鸢”追问她。
“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安青瓷一腿平放、一腿竖起,这种男子奔放落拓的坐姿,由她做来却别有一番风雅的气韵,“这里不好吗?安静,还不闹心。”
“冥鸢”不吭声了,这里当然很好,有吃有喝,山清水秀,对于出身魔界的“冥鸢”来说,实是极乐净土般美好的存在。
但是安青瓷可以无忧无虑地待在这里,她却不行。她是如今魔界唯一的尊者,担负着一界的孽力,而且造日之事尚未解决,为避免更多的死伤,她必须出去。
“出不去的。”安青瓷闻弦歌而知雅意,她知道魔界是怎样的一副人间地狱,就这样“冥鸢”还询问她离去之法,只能是因为她有无法割舍与放下的执念。
“你也看到了,那些漆黑的弱水。”安青瓷已经醉了,她仰头望着天空,郁郁的眉眼仿若一只井里的蛙,“那些弱水都是从被碾碎的魂片中流淌出来的七情六欲与怨憎之念,最终化作‘鸿毛不浮’的弱水。这里是熔炉的底部,众生的低谷,许进不许出,只能下沉,无法上升。”
“那这幻境是什么?”“冥鸢”不甘心,打量着周围青山绿水的风景。
“你以为,熔炉的核心是什么呢?”安青瓷平静地看着她,道,“‘天地熔炉’是一件魔器,你觉得柴薪燃烧的除了弱水,还有什么呢?”
身为旁观者的冥鸢意识到了什么,她攥拳,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安青瓷云淡风轻的眉眼。如果一切如她所想,那她真的不明白安青瓷为何能这么平静。
“我听他们说过,天地熔炉的阵法取自默妄屠城后的血祭法阵,那个法阵有逆转天机、夺天造化之能。”安青瓷语气淡漠得仿佛说起的是别人的事情。
“我师父杀了我,再次醒来,我便在熔炉里了。就像一盏灯,需要一截灯芯,在所有灵魂中,我被选为‘灯芯’,免去了被碾碎的命运。”
说着令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话语,安青瓷却是吐出一口郁气:“比起成为柴薪或者弱水,我算是幸运的吧?”
根本不是什么“幸运”。冥鸢抿唇,看着低垂着头颅、似是要趁着酒意睡去的少女。在她的眼中,少女那一身耀眼的灵光,堪比九天之上的骄阳。
她的灵魂很美,与魔界的芸芸众生相比,她就像无尽长夜中唯一的太阳,是他们上下求索千百万年也得不到的光明。
“我不能坐以待毙。”冥鸢听见过去的“自己”这般说道,“我是魔界的尊者,我必须出去。”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出不去!”安青瓷似是被她的话语刺到了一般,微微拔高了声音,“你之所以没被污染是因为你穿过了弱水,来到了这处以我灵魂建造而成的幻境。换而言之,我和你现在都不过是被封在一个瓷瓶里的蝼蚁,瓶子的外面就是大海。想要出去只能打碎瓷瓶,但是瓶子碎了,才是真正绝望的境地。
那群疯子,宁可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都想换来一个太阳,你难道能比太阳更重要吗?”
“没有太阳,我们还能活。”“冥鸢”喃喃道,“但没有我,最后一份传承断裂,那便是所有人的死期。”
“够了,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安青瓷气笑了,她说她,但也是在说自己,“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一人的生死而发生改变,我们都是浮尘罢了。
说什么世界没有你便会走向灭亡,不觉得太过傲慢了吗?谁离了谁都不会死,熬过那痛苦挣扎的时期,生命依旧会延续。”
安青瓷话语沧然,冥鸢能感觉到她其实并没有恶意,她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伤害“冥鸢”,而是在讲述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然而,“冥鸢”并没有被安青瓷说服,她握住了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我从没觉得世界离开了我就停止运转,但是青瓷——
我现在就是那个挣扎着、试图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延续。”
世界是由无数尘埃构成的,不会因一人的离去而改变,但它一定会因为一些人的存在而更好地延续下去。
被摁住肩膀的安青瓷面无表情地看着冥鸢的眼睛,许久,她拂开“冥鸢”的手,抱着酒坛甩袖离去:“话不投机半句多。”
从那之后,“冥鸢”与安青瓷便陷入了冷战期,“冥鸢”开始到处寻找脱身的方法,而安青瓷依旧赏花观月,冷眼旁观她无谓的努力。
偶尔的偶尔,两人也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讲讲自己的故事,讲讲自己所在的那片土地。
安青瓷会说起自己的故乡,一处名为徒水城的地方,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便是安家的祖训“白水鉴心,明澈表里”。
“冥鸢”则会说起一些自己还能记住、并未忘却的往事,她提及了自己如何闯过魔神殿的一千零八十道关卡,最终得到千魂魔尊的传承。
安青瓷会提起那个将她残忍杀害的师长,“冥鸢”会提起那些为了魔界而不顾一切疯魔的长老。
“就这样一片腐烂的大地,你到底在守护什么?”安青瓷会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