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临澈选择的这些目标,除了江湖名气过盛以外还有一个共同点——手太长。
如今的江湖讲究一个“江湖事江湖了”,有人犯了事,动用私刑却不上报官府的江湖人比比皆是。但是江湖这种地方哪有正邪是非?只有恩怨立场。不想落人口舌,授人把柄,自然就要找一个有实力有名望的人来做靠山。这个人背后的势力不能太小,不然压不住世人的诘问;这人自身的实力也要足够高超,否则这年头裁决公道的,判了东家怨了西家,哪里能有好下场?
云出岫杀人名单上的人,都是常年给其他江湖人做担保、被人称作“德高望重”的那一辈人。当然,站在朝廷的角度上来看,这些人就是野心太大、手伸太长。不过能被灵猫挑出来作为望凝青下手对象的,本身也干净不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灵猫摇头晃脑地说着,拍了拍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从这里开始吧。”
望凝青没有意见,她其实不在乎这些人的手上干不干净,也不在乎他们是否德高望重。于她而言,这是赌上生死的对决,胜者荣光加冕,败者失去一切。剑修的剑下没有不应死的人,因为在拔剑之前,他们就已然承载了对手的生命之重。
对于剑修而言,再没有什么比值得拔剑的对手的生命更沉重的东西,所以修剑之辈总是难得欢颜,因为他们站在距离快乐最遥远的道途上——这也是为何对于剑修而言,无情道是最好、最妥帖的归宿。
望凝青有些出神,连灵猫叽叽喳喳的话语都没听入耳,回过神来时却有些困惑地颦蹙了眉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她想起自己对战燕川时刺出的那一剑,凛凛霜冷,凝练了整个苍茫静谧的冬天。但灵猫说她是在深山中长大的,缘何会有这般高处不胜寒的剑意?如同伫立在众生之巅,目望苍穹的尽头,举目四望无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道孤鸿般的影。
望凝青想得出神,手上无意识地比划着,她比划完自己的剑就开始比划燕川的剑,像个喜欢模仿大人言行的顽童,甚至连眉宇都带着淡淡的天真。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何等的惊世骇俗,不过是一次交手,她竟已经隐隐了悟了燕川的剑道。
恰好此时翻墙而来、正想再劝劝小女娃的燕川看着她手上比划的剑势,登时便是一愣。他蹲在一旁的树上怔怔地看着少女演练他的剑式,罢了似乎尤感不足,拔出琴中剑当场舞了起来。
时值春深,落花满庭如琼玉碎雪,飞絮般绕着那一身白衣的少女飞舞。暖意融融的天光自枝叶扶苏的间隙漏下,有斑驳的光在她的眼中跳跃,只让人觉得“乱花渐欲迷人眼”。同样的剑势,燕川使来便有一种属于强者的孤傲,望凝青使来却只带着毫无烟火气的冷。她循着燕川的剑路划出道道月弧,剑势相同,剑意却不同,但那同样都是遥远天际高悬的明月。
演练至一半,少女似有所悟,她朝着天空,劈出了一道满月般澄皎的剑弧。没有催动内力,没有刺目的剑光,那秋水般清泓的剑刃却似乎融进了月华的精魄,沾染着长夜孤冷的寒凉。
如果说,燕川的月是普照众生的月,那少女的月便是曾照千古的月。
燕川兀自愣怔着,望凝青却已经收剑,她迈着飘逸的步伐,踩着满园的落花,来到了燕川栖身的那棵树下,仰着头,用一双淡出红尘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这是你的望月剑吗?”
燕川低头看着她,许久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内心的震撼,为了这和而不同的剑,也为了这剑中深藏的孤凉。
他摇了摇头,嗓音很哑:“不是……但,它很美,不是吗?”
修剑修心,到了他们这等境界,窥其剑道而见其性已经不再是大放厥词的梦话。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女经历了什么,却从她的剑中窥见了长久仰望孤月的悲哀。她一定一个人看过月亮,看了很久很久。燕川也曾一个人看过月亮,任由冷沁沁的孤独一点点地浸透骨髓,那种萧条的冷太过寂寞,寂寞得让他忍不住回首去看人间的烟火,所以他的剑为天下众生而挥,他成了高悬天边慈悲高洁的月。
“你仿佛一个人仰望着月亮,百年,千年,万年……看着地老,看着天荒。”
望凝青皱了皱眉,她听不懂燕川话语中的伤怀以及哀戚,就如同她看不懂燕川眼中的怜惜与悲悯:“我很好,你不要可怜我。”
她的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情绪,燕川稳了稳心神,敛去眼中的伤意:“云姑娘,你知道为什么同样的剑法,你用出来的‘意’跟老夫用出来的‘意’有所不同吗?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众生啊。”
望凝青不解:“那要怎样才能看见众生呢?”
“老夫也不知晓,如何才能让你这样的谪仙世外人染上红尘的烟火气,你的起点太高,生来就站在众山之巅,放眼望去都是凡人一辈子都看不见的风景,久而久之,自然就无法像凡人一样看清这十丈软红了。”燕川摸了摸自己怀中缠满布帛的剑,“凡人一辈子都无法修炼成仙,你却是被贬谪的仙,原本是仙,要如何当人?除非——”
“除非什么?”望凝青循着燕川远眺的视线看了过去,灵猫跑去打探情报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燕川和她自己。她想学燕川的剑,准确的说,她想学燕川剑中某种她所没有的东西,她能感觉得到,她像一块残缺的玉玦,只有找到那份遗失的残缺,才能圆如满月。
“除非你能找到那根牵连你与凡尘的丝线,线的另一端,一定系着你的人间。”
燕川解开了布帛,当着望凝青的面演练了一遍自己的剑法,他看了望凝青的剑,心中似有所悟,所以他也回赠她自己的剑。
“老夫少年成名,剑术集百家之长,世人都以为老夫拥有一本名为《望月剑》的绝世武功秘籍,却不知道,所谓的二十三月相之剑不过是我悟出来的‘意’,而非‘法’。”说起自己的往事,燕川语气中埋藏着难言的惨淡,“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剑道应当如何以言语授于他人?老夫座下门徒不少,无人能悟得望月剑的精髓,不反省己身,反而怪老夫敝扫自珍没有倾囊相授,以至于怨由心生。”
“一念之差的恶,幡然悔悟的善,善恶是非正邪对错,哪里能分得出个清浊?就连太极,不也黑中有白,白中有黑?”燕川看着望凝青,眸光深深地道,“没有人有资格断言另一个人该死不该死,云姑娘,你能明白吗?”
“正确是缘,错误是孽。”望凝青只当没听见燕川话语中的警告,“我并非背负不起孽。”
道不同不相为谋,望凝青撇下燕川,径自往回走。线的另一端系着谁,她要亲自去看。
第33章 【第11章】天真世外仙
灵猫带着情报回来时, 看见的就是整装待发、随时准备上路的望凝青。
灵猫不知道燕川来过,仰着小脑袋撒娇:“小凝青,出门前要不要跟丞相说一声啊?他会担心你的。”
望凝青想了想, 反问道:“说了还走得了吗?”
灵猫闻言立刻闭嘴了, 它用后腿蹬了蹬毛茸茸的耳朵,苦恼道:“那总得留张纸条吧?丞相这人疑心病重,要是不说清楚, 他会怀疑你又跑出去作奸犯科了……呃,虽然的确是这样没错。”
失忆后的望凝青非常乖巧, 基本上是灵猫说什么就是什么。灵猫说要留书, 她便随手拿了纸笔写了一句“我出门了,过几天回来, 给我留饭。”的字条,放在了祁临澈的书桌上, 用镇纸压着。之后她便将灵猫顶在头上,翻墙跃出了丞相府。然而她翻出墙后才突然想起自己没吃早饭,身上也没带银两, 一时抬头望天,用一张淡然出尘的脸,整个人缥缈得不像话。
林瑜璟离开丞相别院时,便看见一旁的花树下站着一道雪白的身影。他心里纳闷,想着丞相恶名昭彰, 闲人害怕惹事向来都是有多远便离多远的, 怎会有人毫不设防地站在相府门前?等他定睛一看, 却见一容姿端丽的白衣少女, 抱着琴站在墙沿边。
林瑜璟看得微微一愣, 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只疑心自己是否操劳过度看花了眼,竟在青天白日之下看见了姑射神仙。
望凝青却是一眼便看见了林瑜璟,她还记得着是祁临澈的下属。林瑜璟的样貌十分出众,却俊气得毫无攻击性,眉眼如水墨晕染,缀着春风凝萃的和煦。他笑起来时如朗月清风,不笑也显得温柔,配上他端方的举止,谁人不夸赞一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即便知道他是奸相麾下的人,真正看见其真颜时却也很难对他生出恶感,林瑜璟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望凝青看见他,立时抱着琴走了过去,她无情无心,宛若稚子,林瑜璟却并非那等不解风情的木讷之人。在她靠近的瞬间,林瑜璟不由得紧张地垂了垂眸,他保持着克制而又疏离的举止,言语却出卖了他心中的波动:“这、这位仙子……”
林瑜璟回过神,哑然收声,他有些懊恼地想,“姑娘”也好,“小姐”也罢,他怎会一时失措、唤了一声略显轻佻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