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玉蝉子的述说,方知欢的哭声渐渐低弱了下来,她迟疑道:“……我需要付出什么?”
“不需要,知欢。这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祂撒谎了,祂会拿走她或许早已不值一提但曾经无比珍贵的事物,那些关于玉蝉子的一切记忆以及过往。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祂天真依旧,不知放纵就会造就恶果,祂总是在等早已远去的孩子幡然醒悟后的回头,“走得慢一些,走得稳一点。”
祂将最后一根命丝交到了方知欢的手上,随即猛一振翅,飞出了窗。
“玉蝉子!”方知欢起身去追,可玉蝉子已经化作了黑夜中的流萤,飘飘摇摇地飞向远方。
无数微光在墨色稠艳的夜晚中徜徉,玉蝉子的腹中满载着死去的婴孩对人世的留恋,这些曾经被献祭于鬼神的孩子喜爱欢笑,喜爱明光,喜爱温暖执着的怀抱。
祂漫无目的地漂移,下意识地循着光亮所在的地方而去,最终,祂又来到了那夜夜笙歌的画舫。
玉蝉子像天边陨落的星子般落下,落在了一个正在浆洗衣服的少女的发上,少女姿容寡淡,却有一双极美的眼眸,仿佛有此夜的星辰在她的眼中闪耀。
“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玉蝉子认得她,她是曾经服侍傻姑的金箔儿,鸨母随意地给她取了一个庸俗的名字。
正在洗衣服的金箔儿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满怀警惕地道:“谁。”
“我是玉蝉子,或许你知道我?”玉蝉子喜欢她,所以愿意实现她的愿望,“你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金箔儿沉默,她看着自己泡在冬日的水盆中早已干裂发皱的手,她被问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所以她沉默了很久。
但是最终,她还是垂下了眼眸,继续揉搓盆里的衣物,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玉蝉子歪了歪头,祂想不明白。祂看着金箔儿挂起了歌女们华丽的衣物,倒掉了冰冷的脏水:“你想穿上好看的衣服吗?想跟她们一样吗?”
“你想吃好吃的,被所有人追捧着、爱慕着吗?无论什么夙愿,我都能帮你达成哦。”
玉蝉子叽叽喳喳地说着,祂腹中的婴孩们也咯咯地笑着,但是金箔儿只是沉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始终不曾应答。
从厨娘的手中得到一碗米汤和窝窝头时,她掰了一半窝窝头给玉蝉子;从客人手中得到点心作为打赏时,她分了一半给玉蝉子。
腊月,金箔儿从鸨母的手中得到一匹干净的布,她裁了一角给玉蝉子做了一个小小的窝,不似方知欢曾经用上好的檀木雕琢而成的佛钵,但她缝了很久。
玉蝉子对金箔儿的好意来者不拒,然后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样的问题。
“你吵死了,我只能给你这么多。”金箔儿烦躁地抓着头发。
“我的愿望就是以后不许问别人想要什么。这世上哪里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如果有,那就太可恨了。”
金箔儿宁可自己吃苦都要养着玉蝉子,免得这东西跑出去给她养第二个方知欢那样的主子。后来金箔儿给自己赎了身,却还是养着玉蝉子。
她一辈子没有婚嫁,也没有孩子,赎身后去做了葬仪,因为鬼神伴身,所以没有哪个孤魂野鬼敢欺她伶仃。金箔儿无病无灾、平安康顺地度过了一辈子。
她养着玉蝉子直到八十多岁,待她死后,人们发现她的怀里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尸。
那婴孩看上去还未成型,仿佛从谁家的肚子里掏出来似的。未能出世的鬼婴最为凶戾,但这婴孩却生了一副羊脂白玉般细嫩的皮肤,模糊不清的脸上一片安详,仿佛坠入了甜乡。村人看了都觉得有些邪性,便将婴尸焚烧后葬在葬仪的身边,想着那么严厉的葬仪,九泉之下也能压着鬼婴不让祂作恶。
村人都说:“葬仪一生堂皇清正,又安葬了那么多人,许是在她怀里,未能出世的孩子也能安息了。”
不过这便都是后话了。
……
方知欢循着玉蝉子留下的命丝找到了两件事物。
第一件是一段破破烂烂沾着苔藓的锦缎,方知欢在殷家后院点燃了柴火,焚烧了命丝,最后从柴火中取出来的,这意味着这条锦缎是已经被烧毁的事物。
第二件是从母亲留下的妆匣里找到的,那妆匣藏有暗格,翻转暗格便得到了一副画卷,她那以丹青闻名的花魁娘在画上细细地描摹了一个容貌文雅的男子。
方知欢看着那两样物件,心突然怦怦地跳动了起来,因为命丝告诉她,第一样物件可以置柳袅袅于死地,第二件则可以牵连她和那文曲星下凡的孩子。
为什么这个锦缎可以置柳袅袅于死地呢?方知欢循着命丝继续摸索,命丝却让她将这件事物交给大理寺中一位名叫“苏悯”的仵作。
方知欢不明所以,却也照做,之后她又按照命丝所示的那般写了一封“你要找的人是殷将军之妻柳袅袅”,随后放在了京都著名书阁“文和书斋”的某一本书中。
命丝是某种能够改变命运的契机,它让方知欢做的琐碎之事看似毫无条理,但最终牵连起来便会达成方知欢想要的结果。
但是同时,命丝也非常的脆弱,如果是想要探寻或者牵系已经发生的事情,那只要像这样做一些毫无缘由、看似巧合的事情就足够了,但如果是想要改写未来,就要承担随时可能崩盘的代价——比如殷泽并未战死沙场一事,或许是因为牵连了国运,所以那纤细的命丝最终还是断了。
方知欢做完了这些,便忐忑而又焦虑地等待着结果,至于第二件物事,她在打开画卷的瞬间便已经心中有数。
画卷中的男子眉眼俊秀,气质温文,似有若无的书卷气也令人无比心折。
画卷的落款是“十五月夜忆方家故人”,这一句便让方知欢确信,画上的人便是辜负了承诺、让自己的母亲空等了一辈子的那个“良人”。
而让方知欢吐息急促的并不是时隔多年知晓了自己生身之父的容貌,而是画卷上的人居然与柳南木那孩子有七八分相似。
只要拿出这个画卷,再当堂滴血认亲,哪怕殷将军位高权重,柳南木也不能不认这份血脉。
毕竟百善孝为先,从来只有父母责备子女的,哪有子女怨怼父母的理呢?若柳南木不应,不孝之人又如何能参加科举、跻身朝堂?
不过如何交代柳南木的来历的确是个问题。
方知欢曾经略施小计让殷唯相信自己得了方知欢的初次,她要想办法让殷唯相信,自己与他未能成婚的两年间曾生下过一个孩子。
年岁对不上也没有关系,只要第一件事能够解决柳袅袅,那之后再说柳袅袅抱走了她的孩子还隐瞒了柳南木的身世就够了。
就在方知欢志得意满之时,人世变幻万千,停滞多时的命轨终于如齿轮般咬合,悄无声息地运作了起来。
齐国大败夷族,夷族皇庭不得不宣告臣服,华阳公主自请和亲,并要求夷族与齐国共同在边境上为她建立一座公主城,城中栽满她最爱的凤凰花树。
不知道大公主是如何说动齐国君的,让疼爱女儿的齐国君即便万分不舍也应允了公主的条件,并拨给她一万精锐作为亲兵。
这些亲兵将会举家迁移至边境,成为公主城内的第一批居民,而除了亲兵以外,大公主还带走了三百名纺织女,三百名工匠,五百户佃农以及一批宫女太监。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人力与资产,卫朱曦还准备带走自己培养的亲卫,除了大量的资源钱财以外还有宝贵的书籍,她所积攒的底蕴堪比一座小型的皇宫。
齐国举国上下都感受到了国君想要永绝后患的决心,而掌有政治权利的华阳公主也从曾经的叛逆公主摇身一变,成了即将出征的英雄。
与此同时,大理寺中的一位仵作收到了一个神秘的包裹,西平郡王府中的小厮来到了文和书斋,取走了西平郡王早先订下的几本书册。
第205章 【第26章】明媒正娶妻
苏悯是一位仵作, 但与其他出身卑微的仵作不同,他出自簪缨之家,他的父亲便是曾以断案如神而闻名于世的京都节度使苏淮卿。
父亲为他取名为“悯”, 便是希望他能够慈悲为怀,宽宥众生,有朝一日在朝为官, 便要时刻谨记“人命大过天”,决不可让凶手逍遥法外。
在齐国,仵作这种常年接触尸体的职务便和妓子以及太监一样,都是受人鄙夷的。但苏悯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学习, 他坚信,尸体会说话。
“如果他们有无法说出口的冤屈,那我们就是最后能听见哭嚎声的人。”父亲是这么教育苏悯的。
正是因此, 苏悯以二甲的成绩考取了功名,却没有入朝为官或进入翰林学院, 而是隐瞒家世, 在大理寺中做了一介小小的验尸官。
这一做便是七年, 因为仵作最是考验经验以及眼力。这七年间,苏悯经手的尸体不计其数,浏览过的尘封冤案堪称海量,其中便包括西平郡王世子的。
收到那个神秘的包裹时, 苏悯并没有惊慌,因为父亲以前也经常会收到不知名的人寄来的包裹,多数都是为了让他去查某个冤假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