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将自己的过去娓娓道来的少女眼中,他见到了人世间满目疮痍、苟延残喘的苦难。
在少女不带感情的怀抱与亲吻之中,他感受到了人的温度与生命的完满。
在她坚定地说出“我想活”的瞬间,他明白了八重地狱中挣扎煎熬的灵魂伫立于世的模样。
雾见川如千斤玄石一般的袖摆与名残雪相撞,下一秒,无数利刃自地面破出,将名残雪刺了个对穿。
立于此地的不是名残雪的本体,而是制作的傀儡式神,所以雾见川没费多大的力气便将这具式神撕得粉碎,抬步朝着白川彩子的方向而去。
面对命轨中本该深爱的女人,雾见川只是悲悯地勾了勾唇角,冷漠而又慈悲地举起了刀。
大概对他来说,杀人就好似送人回家一般,没有任何恶意,甚至还带着一丝“希望他能安息”的良善。
“不、不,不要——!”白川彩子吓得魂不附体,颤抖着不断朝后方退去,“不要,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久我莲维系着保护天皇和在场众多贵族的结界,见状咬破舌尖,以言灵书就一个“散”字,金色的灵力化作箭矢,直击雾见川的天灵。
久我莲的灵力不同于寻常阴阳师,普通阴阳师的灵力是蓝色的,而他的却是象征神力的金,这是他身为黄泉血脉的证明。
这一击如悬黎之箭般击溃了雾见川的形体,却没能阻止雾见川对白川彩子的杀心,祂的形体溃散后再次重聚,而久我莲也抓住时机挡在了白川彩子身前。
然而,即便是对久我莲实力多有信任的天皇都已看出了久我莲的后继无力,被拘束于人之躯壳中的久我莲尚且不能对抗已经证道成佛的忘川河灵。
除非……能找到祂的心,那颗血肉凝成的心。
在哪里呢?雾见川的血肉之心在哪里呢?
天皇没有坐以待毙,他冷静地思考着,调度着阴阳师们支起结界,多少为久我莲减轻一些压力。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贵族们也纷纷屏息凝视,不动声色地想要退去,但是如今庭院已被结界封锁,他们根本就逃不出去。
“喂。”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危机时,一道清淡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寂静,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雾见川,你的心在哪里?”
众人抬头,便见一身华服的少女伫立在月光之下,身周紫蝶翩翩,宛若世外而来的妖灵。
她的一声轻唤让无情无欲的神佛停驻了脚步,银发少年转头,面上扬起的笑靥都有了温度:“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想知道你拿什么来爱我。”少女毫不羞涩地说出了露骨的字眼,“刚刚那老妖婆说你没有心所以没法成佛,那你的心在哪里?”
“在你那里啊。”雾见川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谎,面对她时,祂总是直白而又坦荡,信任得毫不设防,“我的心就是你啊,因为是你,所以我没法成佛了。”
他彻底转过身,面对着竹内青子,双手背在身后,温柔地笑着:“每次见到青的时候,都会感觉很饿,父上说,吞噬新娘是妖物的本能。”
——与久我莲不再相似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又和久我莲像极了。
“想吃掉你的皮囊,吞噬你的血肉,想让你那双写满苦难的眼睛在我的河水中融化,这样,你的灵魂就能得到永远的安宁了。”
非人之物所化的少年旁若无人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语气却充满着爱怜之意:“但是青说过,‘我想活’。”
“不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地活着,而是骄傲而又漂亮地在大地上怒放,哪怕只是开在峥嵘炼狱中的花朵。”
“大和尚们说,众生皆苦。在我看来,人世和地狱是一样的,生死也是一样的。”
“努力活下去的青就像开在地狱中的彼岸花一样,在我看来是很美很美的。”少年垂眸,有些依恋地轻吻自己的指节,神情似有遗憾。
“哪怕承载着那么多的苦难都想活下去,我想,那就是你的‘愿望’了吧。我不能理解,但我不该夺去。”
“是吗?”望凝青走向一旁被蝴蝶迷晕的武士,弯腰捡起他掉落在一旁的打刀,“过来。”
少女朝着少年招了招手,那宛如招呼一只小狗的方式让众人不禁屏息,他们看见少女抽刀,仿佛要用脆弱的肉身之躯去与半佛相抗匹敌。
“嗯?”雾见川倒是不疑有他,乖巧地迈步朝着望凝青走去,看上去就好像即便少女下一秒砍下他的头颅,他也会甘之如饴。
望凝青捡起了刀,又走到名残雪消失的地方,捧起了那樽沾满污血、满是不详的佛像。
她姿态优雅地敛袖,席地而坐,出鞘的剑刃就横放在她的腿上,而佛像就摆在她的前方。
“过来。”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矜持而又冷淡。
雾见川闻言立刻小跑了起来,他纯白的狩衣被风拂起,木屐踩过落花,发出哒哒的声响。
他像归巢的倦鸟般扑进了少女的怀抱。
“好孩子。”她的五指穿过他的发,带着些许力度地揉搓着他的脑袋,就像一个沉甸甸的安慰,一个迟来已久的褒奖,“你做得很好。”
少年将下巴搁在少女的肩膀上,双手环着她的腰。他双目轻阖,眉眼蕴藏着安宁的笑。
下一秒,利刃洞穿了少年的胸膛,没有任何停滞,就这样一往无前地贯穿了被他拥抱的、少女的心脏。
“雾见川。”少女咳出一口血,握着刀的手却很沉、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跟我一起走吧。”
银发少年含笑点头,在她的怀中如冬雪般消融,他如同流淌的白银溪流般包裹住少女渐渐软倒的身躯,潺潺的流水声充盈了整片天地。
一条虚幻的、不存于世的河流自虚空中显现,如白雾,如冰河,如浮梦一般横亘过整座平安京。
在少女的剑刃贯穿自己躯体的一瞬,久我莲便不顾一切地朝她跑去,穿过凋零的樱花,淌过冰冷的河川,拽住她不断下沉的身体。
濒临死亡的少女抬眸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一动。但很快,她便阖上了眼帘,手指在他的掌心中破裂成无数的泡影。
久我莲维持着那个姿势,怔怔地站在河川里,他没能回过神,引以为傲的理智就要在这突如其来的惊痛中付之一炬。
随即,久我莲听见了怪异的振翅之声,他抬头,却见无数紫黑色的蝴蝶自河面飞出,衔住那些平日里无法被肉眼观测到的、漂泊在夜空中的死灵,用触须托载着它们,漂浮着落于河面,让那些因爱与思念而徘徊于世的灵魂随着流水远去。
天上明月,地上繁星。
纷飞的紫蝶,漂浮的游萤,承载着星河与思念的忘川流水,就这样淌入常世永恒极乐的梦里。
艳蓝色的彼岸花开满了河岸,如那人一般,温柔而又沉静。
第140章 【第27章】番外.相闻歌离蝉时雨
许多年后, 那一夜迷离的幻梦仍会时不时地被人提起,人们用怜惜而又叹惋的语气,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个名为“蝶姬”的少女凄苦而又哀美的一生。
本是出身清贵的贵族少女,有着绝美的姿容、卓绝的天赋, 大阴阳师久我莲曾说她若修习阴阳术, 霓虹恐怕将会多出一位护国级的大巫女。
可惜, 蝶姬遇人不淑, 家道中落后投靠血亲,却被权贵挟恩以报, 逼她做女儿的影武士, 抹消她的名姓, 要她为女儿替死。
“我心中有恨,可我仍是要活。这伶仃孤苦的一生岂能书上我的名?须得生时灿若夏花,死时美如秋叶,这才不负我走过无尽量劫,来这人间一遭。”
专门给小孩讲妖怪怪谈的走夫打着节拍,语调抑扬顿挫, 神情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得仿佛亲身经历过此事一般。
蝶姬并不善良, 甚至可以说十分恶毒, 她几次三番欲害收留自己的表亲家的小姐, 最后甚至为了能在御前献舞而将表小姐推下了楼梯,抢走了她的舞裙。
走夫说到这里,当场站起身表演了一段“恶毒蝶姬”的独角戏,看得周围的小孩眼中异彩连连,纷纷惊呼。
“蝶姬怎么这么坏啊。”有小女孩不满地嘟起嘴巴,“我更喜欢善良的表小姐, 蝶姬这种坏人肯定会受到惩罚的。”
“欸,欸,这种想法好啊。”走夫咧嘴一笑,现在骂得多响亮,以后就哭得多凄惨,那场面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蝶姬之所以被称作蝶姬,是因为她豢养了一群美丽却危险的毒蝶。传说,她在毒蝶的环绕下起舞,就连大阴阳师久我莲都要为她倾心。
恶毒的蝶姬想要活得美丽,然而命运从来都不曾眷顾过这个凄苦的孤女,面对想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妖怪和人类,蝶姬不得不一次次地拿起自己的刀。
她伤害别人,践踏别人,踩着别人弯曲的脊梁骨不停地往上爬,却在那摇摇欲坠的最高处,跌下。
走夫并没有着重阐述蝶姬的凄惨,而是描述了她的狠辣果断与不择手段。
面对即将被囚禁的后半生,蝶姬跳起了最凄艳的舞蹈,她像有今朝无明日的蜉蝣一样,将那淬了毒的怀剑刺向最嫉妒、也最怨恨的那个人的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