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宗门内的人提起向寄阳时想到的不再是“魔族血脉”,而是“有能力但不受掌教待见”的小可怜。
“尊上的用心良苦啊。”灵猫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您这么做一定是为了让气运之子更好地被人族接纳吧?”
“……”望凝青沉默,半晌才道,“灵猫,不要学那些人胡思乱想的坏习惯。”
向寄阳是不会喜欢别人同情他的。
事实也是如此,随着年纪日渐增长,向寄阳的自尊心也越来越强,灵猫眼中的用心良苦,其实不过是孤立向寄阳的一种手段。
向寄阳十五岁那年结成金丹,而在这之前,他经历过十数次的境界回落,都是在外出任务的过程中遭遇极端凶险的境况而导致的。
掌教对外只说忧心他“进境太快恐有心境之忧”故而压制,但嫉贤妒能之说依旧不胫而走。
望凝青与向寄阳的生活如同鱼与飞鸟,明明是最该亲近彼此的师徒,平日里却聚少离多,偶尔的碰面,两双冷淡的眼眸互触的瞬间也有如刀戟相交。
十五岁的少年早已有了大人的姿态,曾经圆圆的发顶绾上了道冠,本就高雅贵气的眉眼越发深邃,是比彩云以及琉璃还要华美的样貌。
但望凝青知道,原命轨中的素尘一定很难喜欢这个弟子——这个城府肖似空涯,执拗又似素心的弟子。
原命轨中的素尘会收下向寄阳这名弟子或许是出自栖云真人的命令,她不知道栖云真人的谋算,却对这个得到师父注视的孩子感到嫉妒与恐慌。
而实际上,栖云真人的秘密也从未对任何人诉说,哪怕是望凝青,也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以及对未来的预知和推算之下得出那个残酷的真相。
原命轨中的栖云真人可能……未能飞升,这个沉默背负一切的正道魁首,最终或许是为了压制百首妖鬼图,在气运之子长成之前便化为了妖魔的养料。
——历代的天枢派掌门,都是“天柱”诞生之前的“人柱”。
十年,又十年,望凝青能感觉到残缺的神魂日渐充盈,同时也分担了一部分反噬让百首妖鬼图不至于完全失控、将“人柱”啃食殆尽。
在这场无声无息的战斗里,栖云为她扛下了风雨,而她也在支撑着栖云。
隔着仙府上的道道仙禁,她与栖云沉默相对。纵无言语,亦在交心。
倒不是为了什么功德与大义,只是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而他们恰巧有这个能力而已。
望凝青低头,看着袖上斑驳的血迹,她淡然地撕下这一段袖管,随手丢进一旁燃烧的火盆里。
她半张脸隐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之中,缄默不语。
深夜,踏着暮风归来的向寄阳望着倚云阁中未熄的灯火,忍不住眉头微拧。
“掌门还未休息?”他看向迎上来的管事弟子,语气冰冷一如三尺寒冰。
“是。”管事弟子也早已习惯了自己侍奉的金丹真人不唤“师父”反唤“掌门”这样生疏的称谓,恭敬地回答道,“掌门日理万机,已有数月未曾休憩了。”
向寄阳听罢,眉头皱得更紧,他步伐一转,正想朝着倚云阁而去,却见不远处的灯火倏地熄灭了。
“真人。”管事弟子连忙拦住他,不让他朝着倚云阁而去,“掌教有令,让你自去歇息,待得明日再去汇报任务结果。”
向寄阳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圆月,眸色微深:“……又是月圆之夜。”
月初与月圆之夜对于掌门而言似乎有特别的意义,在这两个特殊的日子里,掌门会挥退所有管事弟子,不见任何人,不知去往何处。
但也没有回自己的府中休憩。
心中虽然困惑,但向寄阳并不是喜欢打探他人隐私的性子,更何况自己的这位师长,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秘密。
回到自己的房间,向寄阳放下了剑匣,脱下了外衣。将早已被鲜血染头的内衫焚毁,看着镜子中高挑匀称却布满伤痕的躯体,忍不住又一拧眉。
这次下山,他遇见了一名奇怪的老者。不仅拦住了他的路,还神神鬼鬼地跟他说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话语。
什么“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不要相信你的师父”,之后那老者还递给他一枚令牌,说“隐灵村”的人都在翘首以盼、等他回去。
“……莫名其妙。”
无父无母的魔族混血,哪里还有人等他回去?就算有,他又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让自己如今的生活变得不再稳定?
向寄阳将令牌丢进粟米珠的深处,不再理会,为了寻求那些虚无缥缈不知道存在与否的温情而放弃自己已经握在手中的东西,简直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情。
第103章 【第32章】冰山女掌门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山不来就我, 我便来就山。
向寄阳并不想找回自己的过去,但他的过去却不依不饶的找上了他。
扎着花辫的俏丽少女,头发乌黑油亮, 眼睛炯炯有光, 笑如山花一般烂漫, 脚步如踏云一般轻盈,见她便如见山涧边觅水的小鹿, 我见犹怜,风姿楚楚。
向寄阳被这个名为“流萤”的少女缠上,一开始还觉得有些莫名,直到对方说出“隐灵村”三字, 他才蓦然惊觉是自己的过去找上了门来。
他没有料想到对方是如此的执着,摆明了被他拒绝的事还不死心, 居然还派出一人混入天枢,并且成了外门弟子。
“你不要跟着我。”向寄阳被她缠得有点闹心,不知道少女哪里学来的一手鬼魅身法,不管出入何处都如入无人之境, 居然连结界都挡不住她。
“尊主,您就跟我们回去嘛。”流萤心性懵懂,却还是甜滋滋地笑着,“村长说了,您是我们的尊主,跟天枢派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留在这肯定会受欺负的。”
向寄阳原是不想理她,听见这话却忽而一顿,冷声道:“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尊主的爹娘,以前的两位尊主就是被天枢派逼死的啊。”
虽然是死在魔族的手里, 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哪里还有人记得源头呢?
比起需要“教化”、需要“化解”矛盾的魔族,隐灵村的百姓们记得更多的是同胞的排斥与迫害,再没有什么比一心想要改变困局却不被同族理解更痛苦的事了。
“村长爷爷说了,天枢派的掌教是不可能对尊主好的,掌教最痛恨魔族了,女尊主当年还是掌教的师妹呢,掌教还不是说杀就杀。”
流萤浑然不知自己说出的话何等伤人,几乎是碎了他人此生全部的信念,将一颗心来回反复地碾:“如果掌教知道尊主的身份,一定也要杀尊主的。”
向寄阳如遭重击,神情空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张了张嘴,却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一派胡言。”向寄阳偏头,哑声道,“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掌教从未亏待过我,何来不共戴天之缘结?”
他扶着椅背的手攥得青筋暴起,热力像潮汐海浪一样阵阵地冲击着脑海。他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或许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无心无情。
“我说的都是真的!”流萤有些委屈地噘嘴,不明白他们的小尊主为何认贼作父,还将他们视作豺狼虎豹,“女尊主道号素心,江城之女芒,村长说过女尊主当年也是天枢派掌教的亲传弟子,天资修为更甚当代掌门。当如今的掌门人不顾苍生疾苦,一心阻挠两界谈和,陷害并且重伤了两位尊主,也害得我等隐于尘世。”
流萤说着,不等向寄阳否决,又急急开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不信,我去司书斋给你将证据找出来!”
向寄阳来不及阻止,身法快如鬼魅的流萤已经化光遁去,留下向寄阳一个人冷着脸站在原地。
素心。这是一个陌生的名讳,他从未听过掌教有师弟师妹,司仪和司法长老倒是与掌教颇为亲厚,但他们与掌教却并非同出一脉。
比起莫名其妙跑过来的隐灵村村民,向寄阳私心里自然更信任自己的师父,哪怕师徒之间关系疏远,到底也不是外人可比的。
“魔族……”唯一让向寄阳沉默的便是流萤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掌教主战”一事,掌教不喜魔族,他知晓,但身生血脉乃父母之赐,并不是他能抉择的。向寄阳不会因为自己其中一半血脉而感到自卑,也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但,掌教在向寄阳的心中,多多少少都与“别人”有些不同。
如果流萤所说的都是真话,那掌教知道他是素心和魔尊的子嗣吗?她又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向寄阳不知道答案。
但也正是因此,向寄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掌教并不了解,他知道掌教有许多秘密,但他却从无探寻之意。毕竟这世上各人下雪,何必脏了他人的清净与皎洁?
修真,求道,成仙。这便是向寄阳人生的意义,至于斩妖除魔、庇护苍生,不过是在其位尽其责的义务而已。
向寄阳心知流萤身法不凡,她能如此自如地出入结界,凭借的恐怕不是自身的修为而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流萤恐怕跟他一样拥有半魔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