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医心里头有一点绝望,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这不,就被逮到这儿来了吗?
他正哭丧着脸呢,就听见云秀和和气气地说:“您放心,庄子里头庄户多,都是庄稼人,力气大的很,保证不会让你晕了摔在地上。”言下之意跑都没处跑。
他也不能跑啊。
陈太医站直了身体,拎着自己那一大箱子的东西进了安排好的屋子里。
云秀看着他进去,然后问庆复:“你明儿要回去吗?”
庆复说不回去:“皇上把我派给你使,临走前说了。”
“说什么了?”云秀一边问,一边去看他。
庆复微微弓着腰,他人高,这样弓着腰,正好能和云秀对视个正着。
他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点儿莹润的光。
“庆复任由云秀姑娘驱策。”
第58章
身后是白庄头替她打的灯,昏黄的灯光从后往前,照亮了跟前的一块儿地,这里算得上是乡下,乡下的蚊虫也多。
那些细小的蚊虫在光影里飞舞,像是扑火的蛾。
庆复还保持着弓腰的姿势,两只手搁在眼下,微微紧张地动了动手指。
云秀微微错开和他对视的眼:“既然要留下,那我就叫人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了。”
庆复也不知怎么的,心里松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走在云秀身边的时候,紧张了好久,才找出来一个话题:“你想做什么?”
云秀心里已经有想法了,却不适合直接告诉他,就说:“其实还没什么思路,就想着出来散一散,看看有没有法子。”
庆复心里骂她小骗子。
他再熟悉云秀不过了,她能在临出宫之前要个太医出来,心里头肯定已经想好了要做什么,只是不告诉他罢了。可他也没怪她,是人就有秘密,她不愿意说,他就不会一直去询问。
云秀走在他前面,他就一直跟着她。
他本来是站在云秀身后的,云秀走着走着发现他落在了她的身后,就回头问:“你怎么走这么慢?”
庆复微微垂着眼:“我跟着你。”
云秀一愣,笑着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咱俩不是一块的吗?对了,你一路过来吃饭了没有?”
庆复说没有。
他们都没来得及说话,陈太医就从里头钻出来:“诶诶?吃饭了吗吃饭了吗?吃饭怎么能不喊我呢?”
云秀说:“这会儿没吃的了。”
陈太医的脸迅速地垮了下去:“怎么回事啊?我这辛辛苦苦地过来,连个饭也没得吃?”
“不是。”云秀解释说,“人家庄稼人吃饭是多少个人就做多少的饭,哪有像宫里头一样剩饭剩菜的?”
她去叫人跟庄头说再做一顿饭。虽然都是皇上吩咐下来的,她也不会白吃饭,还给了庄头银子呢,以后要他们做的事情还挺多,可不能省这么一点银子。
陈太医和庆复一块儿吃饭,云秀就在梳理自己想要做什么。
其实她已经想好了,要把人痘改成牛痘。一来,清朝天花的影响力还是挺大的,底层百姓死于天花的人数多到根本数不清,能给他们减少死亡率也是很不错的事情,而且百姓家里养牛,哪怕一个村里只有一两头牛,也能让他们合适地种痘,毕竟他们未必有钱种人痘,而且人痘的风险太大了,寻常百姓根本不敢赌,所以人痘的普及率并不高,大多都是等天花开始蔓延了硬挺过去——很多人家肯定买不起药,也没法精细照顾,所以死亡率才特别高。
二来,康熙自己是很在乎天花这件事情的,他小时候吃过天花的苦,顺治皇帝和多铎又死于天花,清朝的许多宗室也都是因为天花而死,譬如纳兰明珠的妻子的阿玛英亲王阿济格所以康熙才会这样重视它,只有康熙重视,她才能在他的心里留下最重要的痕迹,他许诺的位置她能拿的心安理得,也能让别人闭嘴没话可说。
第三就是她的私心了,胤禛今年两岁,胤祚一岁不到,他们年纪还小,迟早要到种痘的时候,清朝阿哥们三岁开始种痘,身体差一些的五六岁才种,这会儿采用的是水苗法,也就是取出天花豆痂制成浆种,再把浆种移接。这会儿的种痘法日渐成熟,却依然会产生许多的风险。
云秀想让这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种牛痘总比种人痘要安全得多。
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却一点也不忙。
要是她来了一天就着急忙慌地把牛痘给掏出来了,康熙就得怀疑她了。
陈太医舒坦地吃完了一碗饭,擦了擦嘴,终于摆正了脸色问云秀:“姑娘,咱们等会干什么去?”
他人虽然怂了点,可也不是吃白饭的,能躲的事情躲得快,要是事情真的轮到了他头上,他也不会偷懒,嗯……其实是怕偷懒了以后康熙罚他。
云秀说:“吃完饭就睡一觉,等明儿再干活。”
总得找个由头吧,不然平白无故怎么想到牛痘的?
第二天,庄户人家往地里头去,庄头不必做这个,就过来问云秀要做什么。
云秀就让他先搬了皇庄的资料过来。
一般皇庄里头的资料都很详细,他们都是世代的家仆,家里头有什么人、因为什么缘故没了的都有记载,云秀找了纸笔一一记下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中途陈太医来过,云秀就说:“大人,庄子里头的这些庄民平日里头没什么机会看病,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大人们帮他们瞧一瞧可好?”
陈太医也没偷懒,当真叫云秀给他支了一个小摊子,就放在他们常乘凉的那棵大树底下,给庄民们看诊。
他是个聪明人,心里头也在琢磨云秀想做什么,能叫上他,多半和医有关……
庆复一大早就起来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好在门外等着云秀,等她起来看书的时候也就跟着她一块儿看,见她在记东西,也捏着一张纸写。过了好一会儿,云秀写累了,就抬头看见他:“诶?你怎么在这?”
她捏了捏脖子,酸得很。
庆复动了动手指,递过去一张纸。
云秀下意识接过来,发现上头写的“白远,十一岁,因天花亡故。”
“这是你想记的吧?”庆复说,“我刚刚看了你写的东西,大多都是这些。”
他一向细心,云秀就朝他笑,然后又想起别的:“你要是有别的事儿要做,就不必跟着我,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
庆复说没有:“我请了假,就是想……”
“想什么?”
他那句话没说完,却并不打算继续说:“没什么,对了,你要是往宫里头递消息,我也能帮你的忙。”她这是从进宫以来头一次离开姐姐,想必也会思念吧?
云秀想了想,说:“没事儿!我有办法!”
这个庄子里的人口不多,但也有百来户,挨家挨户统计信息也挺麻烦的,一天弄不完。
云秀今天的份弄得差不多了,就叫庆复:“庆复大人,不是说任我驱策吗?我现在有一件事儿想请你帮个忙,行不行?”
她还故意卖萌,支着两只手捧住脸,结果忘了自己手上还沾了墨,一下子就蹭到了脸上。
发现自己脸上沾了墨迹以后,她就想去找水擦洗一下,结果庆复神态自若,伸手往她脸上一抹:“脸脏了。”
庆复的指尖略微有一点凉,抹在脸上的时候,叫云秀想起来下雨天,她躲在屋檐下头还是有雨丝扑到了她的脸上。
叫人——觉得意外。
云秀沉默了一下,站起来说:“你是不是傻?我这是调的浓墨,你这样伸手抹,抹不干净不说,反倒把你自己的手也给弄脏了。”
她往门外打水去,正好碰见门口诊完脉的陈太医,他一见了云秀就说:“老头子腰都快断了。”
云秀一边从井里压水上来,一边看了他一眼,肃然起敬:“昨天还忘记问你呢,没事儿叫自己老头子干什么?”陈太医眼瞅着也就三十多岁,怎么一口一个老头子?
结果陈太医说:“人家都觉着年纪大的太医好,我当然得装作年纪大啦!”为了显得老,他还特意养了胡子呢。
云秀失笑:“叫您记录的东西您都记了吗?”
等太医说记下了,她也就放心地端着水进了屋。
庆复正在屋里头站着,直直地站在地上,又有点局促,见云秀进来,他先道歉:“我不是故意要碰你的……当时没想那么多。”等云秀出去了,他忽然想起云秀这是不是就是在躲着他?他刚刚那个行为,实在有些孟浪了。
她本就是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自己怎么能这样与她亲近。只是……他有些情难自禁。
云秀把水盆放下,拿帕子沾水擦了脸,一边问:“我擦的地方对不对?”
庆复说:“往左边一点。”
云秀就挪了位置,等擦干净了脸,她又叫庆复洗手上的墨痕。
庆复刚刚察觉到她在转移话题,就听她说:“你也是好心,我没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庆复的一颗心顿时就提了起来,然后就生出一点儿苦涩来。云秀是个女人,却并没有、也不会因为他们两个的一点亲密接触而感到害羞,反倒是他,心口跳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