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总在想,或许他的孩子一个个夭折,是在弥补清军入关的时候祖宗们做下的错事,可他已经努力了很多年了,他极力平衡着满汉之间的差距,也在学习着汉人文化,想要融合满汉的族民。
是他做的不够多吗?要怎么样才能救回他的孩子呢。
梁九功是打小就跟着康熙的,情分比别人要深,康熙心中悲痛,他能猜出来是为什么,自然也跟着难受,只是再难受也要宽解:“主子爷,皇上!如今后宫里头的孩子已经越来越多了,前些时候十一阿哥才生下来呢,通贵人和郭贵人也怀着孩子,您想想他们,您没错,太子也会好起来的。”
康熙激荡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叫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梁九功低着头,这会儿没外人,他自然毫无保留:“太子殿下出天花之前,和索额图大人聚过。”
索额图?康熙仔细想了想,开始的时候他觉得索额图肯定不会害太子。他是太子的亲叔祖父,赫舍里家族和太子的荣辱紧紧地捆缚在一起,太子没了,他们也会一落千丈,应该不会冒险才对。
可梁九功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如当头棒喝:“皇上,前些时候佟贵妃前些时候找了咸福宫敬嫔娘娘和翊坤宫宜嫔娘娘问话,问的……是子嗣之事。”
咸福宫里通贵人怀了,翊坤宫里郭贵人也怀上了,承乾宫乌雅氏又生了孩子,且她还得宠。
太子的处境越发危险。
康熙忍不住把目光落到了怀里抱着的保成身上,结果发现他并没有睡着,而是悄悄地睁着眼。
他想了想,问:“保成,能不能告诉汗阿玛,那天索额图和你一块儿吃饭,聊了什么?”他不想怀疑自己的儿子,太子不过才四岁,没那么多的心眼,反倒是索额图可能心怀鬼胎。
他选择开口直接问,是信任保成。
太子本来烧得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下意识说:“叔祖父那天问保成,佟额娘有没有欺负保成,保成说没有。”
康熙问:“没了?”
保成摇头:“没了。”
索额图为什么会问这个呢?康熙只是略微转了一下脑子,就能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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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秀也在和云佩说起这事儿:“姐姐,我昨儿想了一晚上,觉得太子出天花太蹊跷,今儿终于想明白了。”
云佩乐于看她动脑筋的样子:“想明白什么了?”
云秀说:“佟贵妃的地位威胁到太子了,所以赫舍里家族着急了。”说是佟贵妃威胁,其实不算,是被她抱养的小十一威胁到太子的地位了。“赫舍里一族远没有佟佳氏的权势,他们起家是因为老臣索尼慧眼如炬,借着辅政大臣内斗、皇上亲政的时候把孙女嫁给了皇上。”
可佟佳氏就不一样了,佟佳氏族群甚繁,支系也很多,是满族大姓,从天命四年,佟养正那一代开始就有了姓名,清初的努尔哈赤的原配嫡福晋就是佟佳氏一族,后来又出了孝康章皇后,后宫体系庞大,是赫舍里氏远远不能比的。
也难怪赫舍里家族着急。
云秀看姐姐赞成的目光,顿时飘起来了:“还有,太子说起来身份是尊贵,可真要论起来,他也不过是个没了额娘的孩子。”她没说的是,就连阿玛也要和许许多多个孩子分享。
像是其他孩子,比如冬韵吧,就算不得皇上的宠爱,她也是有布贵人疼爱的。可太子就不一样,出生就没了额娘,阿玛还是个天天忙得和陀螺一样的阿玛,还有一堆兄弟要和自己竞争。
就算太子现在年纪小没这个感觉,长大了以后迟早会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而现在,他的母族提前为他想到了。
云秀推测:“大约是后宫的风声传到索额图耳朵里了,他想为太子打算。”
这和云佩的想法差不多:“太子今年四岁了,种痘也就在这一二年间,等到两年后太子就该进上书房读书了,离开了汗阿玛的怀抱,就算要种痘,情况再危险,也没有这个时候惹人怜惜。”
和皇上出痘时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处境,本身就容易让康熙代入自己。
再者,太子一直住在深宫之中,如今还是佟贵妃掌管六宫宫务,太子得了天花,不管能不能活下来、是不是有心人为之,那都是佟贵妃的过错。
如果她看管得足够严格,对宫里头的情况了如指掌,就算索额图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法悄没声息地给太子种痘,那就是看管不严。
要是说佟贵妃看管很严格,但太子还是种痘了,那也会叫皇上疑心,她既然发现了,为什么不阻止?是不是因为她想借着这事儿除掉太子?
左右都是坑。
索额图就是想坑佟贵妃。
只有佟贵妃不像现在这样强势,才能给太子喘息的空间。
云秀说:“就算皇上知道了是索额图做的,他也不会处置索额图,皇上对太子有怜惜,索额图做这些事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太子好,就算有私心,主要的受益人都会是太子。”是太子取得了皇上的怜惜,是太子稳固了现在的地位。
云佩听完她说的话点头:“你长大了。”她知道太子得了天花以后心里就隐隐猜到了这些,追根究底,是康熙从一开始就采取了平衡之术,当天平出现倾斜的时候,总会有一方不满意。
索额图用的是阳谋,光明正大,只要略微一查就能查到他的身上。
他是借这件事提醒皇上不能太过偏颇,忽视太子。
云秀叹了口气。历史上索额图和明珠的两党之争到了白热化的阶段,闹得那样轰轰烈烈,很难不说他们两个都是聪慧又有手段的人。
只是这手段用在一个四岁的孩子身上,到底叫人不齿。就算是用的痘苗是给人种痘用的,太子的年纪太小,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这是一场豪赌。
而索额图赌对了。
康熙停政一直到了十二月初六,太子的病情逐渐稳定,他才从钟粹宫里出来,头一天是去了太皇太后宫里。
孝庄太后历经三朝,看得比皇帝要透彻的多,听了康熙所说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扭头又说起一件仿佛不相干的事情:“乌雅氏的孩子抱给了佟贵妃,虽然你已经封了嫔位,可出身上,她到底不能和佟贵妃匹敌,就算是其余妃嫔也一样,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康熙默默。
他起先想,孩子养在佟贵妃那里,再给乌雅氏封嫔,一是确实对她喜爱,二就是想牵制佟贵妃。孩子到底是乌雅氏亲生的,抱给佟贵妃养也并不能让佟贵妃全然亲近孩子,不能亲近,这个孩子也就没办法借到佟佳氏的势力,不会对太子造成威胁。
可他忘了,太子本就行走在刀尖之上,一点点微妙的不平衡都会叫他的处境陷入危险。
如今太皇太后提起,他才醒悟。他觉得自己给了太子足够的安全感,可像索额图他们那样的人,并不会因为这一丁点安全感就彻底放心,他们想要杜绝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
想到这,康熙长出了一口气:“请皇祖母教我。”
十余年前,他登上皇位,却苦于四辅政大臣对他的辖制,不得亲政,也是和现在一样进了太皇太后的宫里请她赐教,他敬畏皇祖母,也忌惮皇祖母背后的势力,如今还是要来请教太皇太后。
是他还不够聪慧。
太皇太后坐在上面朝他笑笑:“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懂什么朝政?只知道一件事,天平倾斜了,那就再加砝码,维持以往的平衡就够了。”
康熙站在底下,忽然听懂了。佟贵妃势力太强,宫里的其余人不够牵制她,那就换能牵制她的人来。
他深拜下去:“皇祖母说得对,孙子明白了。”
承乾宫里,云佩坐月子结束,正叫宫女们打水给她洗头,外头下起了雪,隔着窗棱能看见外头扑簌簌的细雪纷飞。
云秀哈了一口气,指挥司南:“热水多加点,别着凉了。”
她把炭盆往里头挪了挪,正要起身,就听云佩说了一句话:“宫里头又要进新人了。”
云秀手一停:“上回大选不是才刚过么?”宫里头三年一次大选,上一次是康熙十六年宜嫔进宫那会儿,下一回要在十九年才对。
云佩摇头:“不是正式的选,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云秀哦了一声,没想明白为什么。
等洗完了头,云佩坐在房间里由着司药给她擦头发,如意从外头进来:“主子,皇上早上上朝时候说了一件事。”
云秀是自己发展势力,也能打听到乾清宫的消息,只是暂时还比不上如意那里的消息灵通,她能打听到更加具体的。
“皇上早上叫了索额图大人和明珠大人说话,提起往年的旧历来,说从前满洲大臣们家里有丧事以后,皇上都要叫人去祭奠,给大臣那里赐茶酒以示安抚,如今满汉为一家,既然满洲大臣有,汉人出身的臣子也不能没有,所以叫了明珠大人亲自带着茶酒去了兵部尚书家里。”①
云秀和云佩对视一眼。
和她们之前猜的一样,皇上不会明着怪罪索额图,毕竟这事可能有损太子的利益和颜面,他会帮着遮掩,可心里到底不痛快,那就要把明珠拉出来,才好打索额图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