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张氏生的女儿没了,荣嫔生的皇八子也没了,皇上伤心了好久,到夜里也很难睡下,否则今天小航子去乾清宫里找人,皇上也不会立刻知道。好些天没睡好,脸色难免憔悴,要是皇上来了,这院子里头大小人物都得来给他请安,反倒拖慢了节奏不说,叫乌雅贵人看见他的脸色,难免会问上两句。
这一问不就知道后宫里没了两个孩子么?生孩子这么要紧的时候,倘若有什么意外……
梁九功站在夜色里,脸上恍然大悟。皇上面上看着对谁都不在意,其实心里头记得都清楚着呢。
寅时末的时候,里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外头的人正提着心,就听见一声嘹亮的哭声。
“生了!”
屋里坐着的宫嫔们憋不住了,连忙出门围到了云佩房前,就看见接生嬷嬷抱着个襁褓出来,满脸喜气:“是个阿哥!”
她们都围过去看孩子。
屋里头,云秀仍旧坐在云佩身边:“姐姐累不累?饿不饿?我叫人煮了鸡汤,姐姐喝一碗再睡。”
云佩刚刚用了好大的力气,这会儿整个人都很虚弱,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云秀就去端了鸡汤过来,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云佩。
云佩一边喝一边攒力气,又问:“怎么不去看看孩子?”
她不问还好,一问,云秀眼眶通红,又怕被姐姐看见跟着难受,收起心头的泪意:“早晚都能看见,急这一会儿做什么?有如意看着呢,姐姐不比他重要?你还饿不饿?再多喝两碗汤。”
别说外头那个是雍正皇帝,就算玉皇大帝来了,在她心里也没姐姐重要。
她刚刚害怕极了。自己没有生过孩子,她也不知道有多痛,可云佩身上都湿透了,叫声惨烈,那么大个孩子从那样小的口子里头生出来,光想一想都觉得痛。
她守着姐姐不肯离开,云佩叫一声,她心里就跟着痛一声。
她真害怕啊,哪怕知道姐姐不会有任何生命问题,她心里都害怕,总想着会不会因为自己这只蝴蝶影响了她,万一占了哪个人的重要作用可怎么办?万一她穿的不是历史怎么办?
只有孩子落地,而姐姐平安的时候,她那颗七上八下慌乱的心才慢慢地放回了原位。
云佩不知道她心里想了这么多的东西,还以为她只是单纯的害怕,忍不住就牵住了她的手:“姐姐一直在呢。”
云秀破涕为笑,又去端新的汤回来继续喂她。
卯时刚过没多久,康熙也急匆匆赶过来了。他先去看了一眼孩子,听说是个阿哥,高兴极了:“传朕的旨意,乌雅氏生育有功,著册封为嫔!”
其余的嫔妃们还没散,听了这话难免心酸——这才不过一年多,乌雅氏就从宫女一跃成了嫔位,答应、常在、贵人,再到嫔,这可跨了四级了!
就算是荣嫔她们,也是在宫里熬了几年才升的嫔位,宜嫔进宫的时候是贵人,一年也不过将将成了嫔位,有了封号。
乌雅氏生了孩子,虽然没有封号,可也到底是嫔位了。
惠嫔却想得更多一些。宫里头从前是有七个嫔位,安嫔去了以后就变成了六个,皇上指不定想补上这个位置,再者,宫里没了两个孩子,气氛沉默,皇上应该是想再封个嫔位冲冲丧气。也恰好乌雅氏生下来了皇子,而这个皇子注定要抱给佟贵妃生养,皇上不会给佟贵妃再进一步,那么就要给乌雅氏这个亲生母亲抬身份,好叫两人打擂台。
无数的思绪在她脑袋里转悠着,最终化成了唇边的一抹笑。
乌雅氏封嫔了好哇,封了嫔位,那就一根扎在佟佳氏心里的一颗钉子,卡在她喉咙口的鱼刺,叫她食难下咽。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不服气的,当初她进宫以后,荣嫔生下来的孩子都瘦弱,大多一两岁就夭折了,而自己生下来的保清健康又懂事,皇上还给他取了名叫保清,多美好的名字,保清保清,保护大清,她还以为自己的孩子能当上太子,成为皇上心里最重要的孩子。
结果半路冒出来了保成。
赫舍里氏活着的时候无限风光,连死了她的孩子也要骑在自己孩子的头上,她怎么能服气?如今钮钴禄氏去得早没留下孩子,佟贵妃又压在她们头顶,这倒也罢了,谁叫她是皇上的表妹,她一点儿也不急。
现在佟贵妃一家独大,再抱养一个孩子,她不信索额图他们不为太子着急。
着急了好,着急了就容易狗急跳墙。跳墙要是跳不好连累了太子,她的保清才有机会。
在座的各位心思各异。
康熙看完了孩子就想着去看一眼云佩,结果被佟贵妃拦住了:“皇上,里头刚生产完,还是不要进去了,免得脏污。”
往常别的嫔妃生孩子也是不让进去的,康熙自然明白。只是这事儿叫人提出来,难免让他的好心情没了一半,他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下了,只站在外头,隔着屏风和云佩说了两句话。
云佩淡淡应了两句,心里也不在意。
她不在意,云秀自然也不会在意了。
一直到了第二天,云佩开始坐月子,康熙才又来了一回。
未来的四阿哥胤禛,现在的排位却是小十一,因为才生下来,云佩也没出月子,所以他还没被抱到佟贵妃那里,仍旧养在云佩这里。
云秀叫内务府给他做了个婴儿床,就摆在云佩边上,任由他躺在里头。
才出生的孩子还没睁眼,身上红通通的印子才散了一半,整日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睡着,像个皱巴巴的猴子。
云秀领悟了一个道理——甭管他以后是个皇帝还是个普通农民,生下来的时候还真没什么两样。
云秀对他也算爱屋及乌,哪怕他现在只会吐泡泡,也一点都不介意。
康熙到的时候,云秀正拿着个拨浪鼓在那里摇。小胤禛看不见,却能听见声音,云秀一摇拨浪鼓,他就跟着吐泡泡,手被困在襁褓里动不了,就摇头晃脑的。
云佩坐在床上看着他们俩。她昨儿生的孩子,因为坐月子不好见风,也不能见水,只让宫女们略微收拾了一下,因为生的时候还算顺利,这会儿看着精神不差。
屋里烧着热炕,她就坐在炕上,脸被熏得红通通的。
可康熙进来的时候还是瞧见了她眼里的疲惫。
他没去看孩子,反倒先坐到了云佩旁边:“瞧你精神还不错,怎么样?”
云佩朝他笑笑:“生孩子就那么一回事。”她顿了顿,男人是感受不到女人的辛苦和疼痛的,她不是那种会委屈自己还要说不疼的人,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呢,“就是疼得很,我还以为我要……”
她刻意没自称奴才。
康熙听完果然很是心疼她,制止住了她接下去的话:“你受苦了,朕都知道。”
他握住云佩的手:“朕已经下了旨意,给你嫔位,赐居永和宫,等你出了月子就搬过去,好不好?”
他说起这些东西的时候语气好温柔,可是云佩低垂着眼睛,心里想着,大约等她出了月子,她的孩子就要被抱走了吧?
她已经做了许久许久的准备,从知道自己怀孕开始,就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孩子肯定没法留在自己身边,可真到了这一天,她仍旧难过。
那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孩子,母子连心,骤然分离,焉能不痛。
即便一次次告诉自己,后宫的孩子都没法留在生母身边,即使不是佟贵妃,也会有别人,她仍旧感受到了痛苦。
越痛苦,她越不愿意面对康熙。
可康熙握住了她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月子里不能见泪,即使高兴,也不许哭。”他还以为云佩是因为封嫔而感到高兴。
两个人的想法从一开始就不一样。他不懂她。
云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两个人静静对坐着,半晌没有说话。
云秀看了看他们两个,默默地走了出去。
到了外头,正好儿看见庆复就站在外面,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大约是他今天当值。
她本不想和他说话,结果庆复叫住她:“云秀!”
云秀脚步一停:“怎么了?”
庆复摸了摸鼻子,问:“你之前不是去内务府要芦荟?”这事儿还是明德告诉他的,那天明德去内务府领侍卫们的夏装,正好碰见云秀,就听见了,后来记着她和庆复认识,就把她去要芦荟结果没有要到的事情和他说了。
云秀说是:“本来想要拿它做点东西,内务府里说没有,就没管了。”
庆复却说:“如今内务府里有了。”
云秀诧异地看向他。她不笨,能听明白庆复话里的意思。一定是他知道自己想找芦荟没找到,他帮着去找了,如今却推说是内务府里有了,大约是因为她上回拒绝了那对耳环。
他这样的好意,她却觉得没法儿承受。无亲无故,他这样帮她做什么。
只有进了宫里,她才知道,这世上许多人是要互换利益的,并不会像是在家里,阿玛额娘是全然爱着她的,姐姐也是,可别人不一定。
所以她去招揽如意的时候,也是用利益交换,而不是会跟她讲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