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不喜欢动不动就哭个不停的女人,会觉得很厌烦,在宫里头,哭是最没用的事情,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有哭的功夫干什么不行?
可这会儿,他盯着云佩微红的眼睛,心里啧了一声,头一个反应竟然是,云佩果然生得极美,连哭起来,都像是梨花带雨一样。
因着她不常哭,他反倒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厌烦,又柔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和朕说说?”
云佩只是刚刚一瞬间有点崩溃,眼泪一掉下来,她就冷静下来了,然而康熙在问她为什么。
她心里琢磨了一下,发现他的态度有一点软化,大约这会儿心情不算太差。于是,她说:“奴才不知道,就是才刚心里忽然难受,忍不住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光这样说,大约这男人会以为自己在无理取闹,心里会计较,她又补充说:“肚子里这孩子这些天不消停,奴才吃不好睡不好,心情也差。”
听她说前半句的以后,康熙还不大高兴,觉得她和自己呆一块儿还能哭,是不知足,听到后半句是因为孩子的原因,他又释然了:“这么调皮,一定是个男孩儿,等他大了,咱们再教育他。”
土地的事儿就这么被岔了过去,云佩终于提起来正事:“天气实在太热,旗装闷得难受,奴才想做两身汉人衣裳,只在自己宫里穿。”
她微微仰着头看向康熙,哪怕怀着孩子,腿上浮肿,她整个人也没怎么发胖,依旧是那张清丽的脸,眼眶还微红着,带露微潮,极美。
这样带一点儿祈求的表情,很容易就叫人想要答应她的全部要求。
康熙喉结微动,却没立刻应下,反而说:“什么样的衣裳,拿来给我瞧瞧。”
好在云秀画了图样子,用的还是现代的工笔画法,这会儿康熙要看,她也能拿得出来。
康熙看见图,忍不住把目光落在了云秀身上:“你这画画得很不错。”
云秀眼皮忽然一跳。
第35章
云秀用的是工笔技法。她在现代的时候其实一点都不会画画,平常的爱好也就是看看小说,看看漫画,对那些会自己画画的太太十分敬佩。结果到了古代以后,娱乐项目实在太少,再说她一个小女孩,能够出门的机会也很少,整天都被关在深宅大院里,时间长了,自然就开始琢磨着学点什么。
满族人家的姑娘们大多是不会学琴棋书画的,她们学的是骑马射箭,像是云佩,她就有一身的好箭术,可耐不住云秀实在不喜欢骑马,她害怕。威武被她磨得没有办法,最后还是请了一位汉人师父进府,教她学汉人文化。
琴棋书画这四样,云秀也就只有书和画能拿得出手,画还是因为受过了现代熏陶。
工笔技法素来有“巧妙而精细”的要求,又加之以水墨浓彩,写实生动。一眼就能看出她画的是什么东西。
如今这张汉人衣裳的纸上就画得很是透彻,连用到了什么颜色、哪种花纹,都一清二楚的。这画又和寻常的工笔画不同,寻常的工笔画描摹细致,连光影都有,云秀懒得画,画的是简笔。
如今康熙问起,她虽然眼皮狂跳,总觉得有些不安,却也不能不解释,只说:“奴才小的时候跟先生学过画画,先生受了西方技法的影响,奴才也学了一二分。”
康熙点头:“这技法倒是不错,可用于房屋建造所画的样式图。”他又看了看那张图,图上有三视图,还画了人体,“只是宫里头不好画这样的人体图,往后注意。”
云秀松了口气,刚刚康熙那个表情吓得她以为会出什么事呢,结果只是不让画人体图?
她咂着嘴想了想,宫里头为什么不许画人体图?琢磨了一下,直到把那张纸捏在手里,那张赤果果的人体摆在她跟前,她才意识到——好像不是不让画人体图,而是不让画光溜溜的……不然就和春宫图一样了。
想明白以后,她忍不住囧了一下。
云佩也忍不住憋笑。
康熙倒好像是没看见她们两个尴尬的表情一样:“既然天气热,你又承受不住,想做这样的衣裳就做吧,只是在自己宫里头穿是可以的,别叫外头的人瞧见。”满人很是忌讳这些。
他答应得太快,也太容易,倒让云佩愣住了。
康熙瞅她一眼:“怎么是这样意外的表情?难不成你以为朕不会答应?”
云佩只能摇头:“皇上对奴才真好。”
一句平平淡淡的吹捧,让康熙从朝政上下来以后略显抑郁的心情都变好了,心情一变好,人就慷慨起来了:“朕记得江南新送来了一些蜀锦,回头送到你这里来,做两件衣裳穿。”
云佩谢恩。
康熙过来逗完了人,那颗躁动的心好歹平复下来了,也有心情诉说自己:“朕今日有些心烦。”
云佩一副倾听的样子,连云秀也竖起了耳朵。实在是康熙很少这样明着说自己的心情如何,都要靠人去猜。
“就是才刚和你说起的那件事。”他又提起清查土地之事,“都是前头留下的痼疾太多,一时半刻想要彻底清除,很有些麻烦。”那些侵占土地的人,有些是颇有权势的满洲大臣,有些是他的皇叔,不然就是皇亲国戚,真要处理起来,恐怕会得罪不少的人。
就比如恭亲王,他在郊外也是有几处庄子的,有些是康熙自己赏的,有些是底下人孝敬的。如今的许多旗人不事劳作,都靠着地租房租过活,越发穷了起来,恭亲王倒不至于此,可要养着王府那么一大家子人,光是一点俸禄是不够的,那就要靠底下人的孝敬。这事儿康熙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前些年他抱养了恭亲王的女儿,一直养在宫里,从那以后,宫里头的孩子们才慢慢养成了,他心里头高兴,自然也纵容着恭亲王。如今要开始清查土地,恭亲王一定会被牵扯其中。①
所以他才犯难。
他说了好长一段话,把自己的为难处境一一摊开说给云佩听。
政治上的事情云佩不懂,可她听明白了一件事:皇上不想淡了他和恭亲王的情分,也不想叫这件事情影响他和大公主的父女之情。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云佩在国事上出不了主意,却能看清楚那一点儿亲戚关系:“皇上是念着旧情,可您念着,难不成恭亲王就不念着?”
康熙一怔,就听云佩说:“如今皇上要清查土地,恭亲王早晚会知道,如果皇上清查的时候因为情分漏过了他,回头叫外头的人说起来,还当王爷是仗着皇上与他的情分故意不查,也让皇上妄受揣测。”
“是这个道理。”
云佩细声细气的:“皇上您想啊,您才刚说了这差事很麻烦,从谁开始都不合适,还不如露个风声,叫王爷主动站出来配合您,您再赏点什么东西添补王爷不是更好?”
她一句话都不提政事,只从感情的角度分析,却叫康熙恍然。
实在是他一直在思考着如何平衡官民之间的关系,才能叫两者之间既不会起冲突,又能解决事情,想的太多,自然麻烦。
他原先是想着先叫户部去丈量土地,过后再进行分配,可这样难免会遗漏,有些人他们不敢查,而那些贫民最好查,查出来却不好处理,他们就靠着那一点田地过日子,要是强行征收回来给兵顶做坟茔,恐怕会怨声载道。
云佩这法子却好。叫恭亲王自己出面。让外头的人也跟着看看,就算是他,知道自己有心清查土地,也不敢违逆,想必事情会方便很多。
越想越合适。
他立刻起身要去处理政事,走到门口才想起来:“没想到朕的云佩还是这样聪慧的人,倒叫朕不知道该怎么赏你了。”
云佩保持微笑:“奴才在家里的时候,额娘就是这样调教下人的,奴才不过跟着学了一点皮毛,不敢要皇上的赏。”
说着不要他的赏,等梁九功派人把蜀锦送来,还捎带了一匣子珠串首饰的时候,云佩还是高高兴兴收下了。
然后就把宫里的几个丫头叫过来,叫她们一人挑一朵珠花。
康熙给她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宫女们少有首饰,主子们打赏的时候多是分月钱,纯粹的金银,很少会有首饰这样的东西,因为难在宫里头流通,可哪一个女人会嫌弃自己的首饰多呢。
云佩叫她们挑,她们也不客气,一人挑了一对耳珠,云秀挑了一对橙色的,不是那种大珠子,而是橙黄色的小米粒珠,看起来像是流苏一样,橙色夹着一点白色,在太阳光下很是耀眼。
说起耳珠,满人一般是打了三对耳洞的,可轮到云秀的时候,她怕疼,打了一对就嗷嗷哭着不肯叫打耳洞的嬷嬷靠近她了,威武和纳喇氏都拿她没办法,好在也没有强行要求打三对,也就由着她去了。
云秀为了戴好看的耳环,忍着感染的风险,和疼痛的委屈,好不容易才把耳朵上那仅剩的两个耳洞给保留下来了。进了宫里头以后,她耳朵上戴着的那对耳环被收走了,后来她怕愈合,学着其他宫女的样子,用细小的茶叶梗戳在耳洞里。
到了姐姐这里以后,云佩也给了她几幅耳环,可她都不大喜欢,仍旧戴着茶叶梗,今儿换了这对新耳环,实在看过好看,哪怕她再怕疼,也终于敢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