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在自个儿跟前哭,他以前不理解,后宫的嫔妃们哭是一个利器,见了他就撒撒娇哭一哭,他也乐得给她们解决问题,可云佩很少哭,上一回哭还是她才得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想到这儿,他到底还是没拂袖而去,只是语气不大好,硬邦邦地问:“那你想怎么着?”
云佩问他:“您知道佟家什么样的么?知道舜安颜又是什么样的么?扎喇芬过去能好好过日子么?”
康熙心说我怎么不知道,他对各家的八卦信手拈来,当年和纳兰明珠那也是一块儿聊过八卦的人。
云佩说:“前些日子,云秀来跟我说了一件事,说有一回她去别的地方赴宴,那边也请了佟家的人,去的人除了隆科多那一房以外,都是嫡妻,只有隆科多那一房去了妾室,还是隆科多抢来的妾室。”
她懒得替佟家遮掩,这事儿康熙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他惯会和稀泥,都装作不知道罢了。
康熙哦一声:“这事儿我知道。”
云秀坐在边上,忍不住说:“您知道?那您知道隆科多的正室去哪了吗?”
康熙问:“去哪儿了?”左不过也就是病了吧。
云秀冷笑一声:“您不知道吧,赫舍里氏腿断了,对外说的是下台阶的时候没注意路,不小心摔断了腿了。”
康熙:“……”
这会儿的府邸建造都是有定制的,普通王公人家的台阶最多能修几阶,内务府都一清二楚,那么一点儿台阶上下来,竟然能摔断腿么?
细想一下就是找借口罢了。
云秀说:“今儿是断腿,明儿就是断手,再到大后天命都没了,皇上,真不是我说,佟佳氏……”家风不正。
云佩截断了她的话,不让她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太得罪人了:“扎喇芬是您的亲女儿,您就忍心看着她嫁过去么?婆婆和儿媳妇儿之间尚且有隔阂,更别说孙媳妇儿了。”
云秀也添了一句:“佟大人的福晋好像很不喜欢我。”
康熙听在耳朵里,脑袋里头不自觉地就把话给补完了——佟国维的福晋不喜欢云秀,当然也就不会对她的侄女好到哪里去,哪怕是公主也不成。
他沉默了。
云佩对云秀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自己留下和康熙说起话。
康熙对她的小动作一清二楚,睁着眼睛也不看她,等云秀出去以后才哼了一声:“你如今脾气越发大了。”
云佩本来是敛眉不语,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抓住了点儿什么,再一看康熙脸上没有不高兴,忽然明白过来了,顿时竖起眉头:“我以前可从来没发过脾气。”
“是是是,你以前从来不发脾气,那怎么现在开始发脾气了?”他觑着云佩,觉得她这样反倒更加鲜活。
“年纪大了,从前没发出来的脾气现在都想发出来,您有意见不成?”
“没意见,不敢有意见。”
云佩松了口气——皇上现在总想着展现自己是个明君、是个仁君,不像前些年的时候,他想让人害怕他,恐惧他,所以这两年,他是很喜欢别人和他撒娇发脾气的,别人冲他发脾气,他再笑眯眯地原谅他,这不就显出他的仁慈来了吗?
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
她和康熙说:“您再好好想一想,那么多个女儿都去了蒙古,将来只有扎喇芬一个陪着您。”
她是真看不上佟家的家风,像小佟妃这样的,在自个儿家里头都生活得痛苦,更别说外人了。
她打定了主意不想让扎喇芬嫁进佟家。
康熙自然也看出来了她的决心:“行吧,好吧。”
庆复多少也算是佟佳氏的人,既然云秀已经嫁过去了,那就没必要再把扎喇芬也嫁过去了。
他想了想,人选还是得换,就举了几个人的例子出来,问云佩哪一个合适。
云佩也不知怎么的,想到了云秀之前提起过的一个人——鄂尔泰。她就问起这个鄂尔泰来:“皇上您知道这么个人么?”
康熙想了想,没记起来:“不记得了。”
“他祖父图彦突当年是户部郎中,父亲鄂拜,前些年是国子监祭酒。”这些都是云秀告诉她的,鄂尔泰家中并不富裕,所以还没有娶亲,“庆复和博启都曾经夸过鄂尔泰,说他从小有神童之名,十七岁中的秀才,今年十八岁,马上准备下场考科举了,能中的机会很大。”
康熙低着头,说等他回去再考察一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云佩也只是提一下,比起康熙提出来的那些人,鄂尔泰虽然家贫一些,可他本身有才干就够了。而且家贫,扎喇芬嫁过去以后她会陪嫁妆,到时候嫁进了门一家人都指着扎喇芬,日子不比去给别人当孙媳妇舒坦么?
康熙当然知道她的打算,扭头说起第二件事,这不是公事,是私事了:“朕前些日子叫人修了永定河。”
云佩手一停:“皇上怎么想到修那个了?”她假装听不明白。
康熙也没刻意解释,他知道云佩是个聪明人,能猜得出来:“等十月回来,咱们再去南海子看一看吧?朕叫人修了一条长灯廊。”他还以为云佩喜欢看灯。
云佩说好。
等把康熙送走了,她这话都没和云秀说,只说了十月里要去围猎。
云秀无所谓,应下来了。
到了十月里,康熙从永陵回来,扭头就带着人去了南海子。随行的嫔妃不多,只云佩和章佳氏,还有几个新进的嫔妃,儿子们也没怎么带,都让随行回京了。
到了南海子,修整过后,康熙说要带着云佩去河边看风景,云秀没跟去,她和庆复商量好了,要一块儿去骑马。
入秋的天气总是这么凉爽,头顶的天空又蓝,不像现代北京的天气总是雾蒙蒙的,骑着马走一会儿,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
云秀出来的时候是早上,依旧有露水,庆复把自己的斗篷披在了云秀的身上,默默骑着马跟在她身后。
他总是这样跟着,很少说话,但只要云秀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这是云秀最喜欢的一点,说到底,她一直都没什么安全感,所以很需要庆复这样默默地看着她。只有和姐姐、庆复呆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一点儿真实,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而不是一个孤魂野鬼,或许下一秒就会脱离身体回到现代去。
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庆复啊。”
庆复脸上带着笑,应了一声,云秀总爱这么叫他,好像带一点儿成熟,细听还是孩子。
可云秀没接着说话了,她摸了摸身下那匹小马,忽然扯住缰绳,脚一踩,小马就噔噔噔地跑起来,很快把所有人都丢到了身后,草色荒芜,一切都像一条随手带出来的油彩,昏黄夹着深绿,迅速地往后退成模糊的一片。
她身后的披风扬起来,在风里猎猎作响。
庆复一直在后头跟着她,怕她不小心摔了。
跑了一圈马,心情也舒坦了,她回去帐篷里,正好看见了章佳氏坐在屋子里煮奶茶。
章佳氏这段日子总是咳嗽,所以没怎么出去,看见云秀捏着马鞭进来,晃了晃神,又笑了,给她倒了一杯奶茶:“怎么不多骑一会儿?”
云秀说骑一会儿就够了,她娇生惯养长到这么大,大腿上的皮肤骑马久了还是会火辣辣得疼。
“你的病怎么样了?”
章佳氏摇头:“一直都在吃药,就是总不见好。”她自己也知道是那两年频繁生孩子伤了身体,后来云佩把金嬷嬷借给了她也并没有缓解多少。
是她自己拼了命地要生。
在这个宫里头,她能倚仗的就只有孩子,她在永和宫呆久了,受云佩的影响,早就知道皇上的宠爱不靠谱,生下来十三以后,又挣扎着生下来两个公主才勉强得了嫔位,但她已经知足了,一宫的主位,像她现在,已经失了宠了,可她有了嫔位,还有孩子可以傍身,已经足够了。
前些日子她病了,宫里头不少的庶妃说起她,说她早些年也还算得宠,如今却叫新人踩下去了。
章佳氏那会儿笑而不语。
如今见了云秀,她心里也高兴:“从我进宫的时候,咱们就是姐妹,如今细想一想,二十年都过去了。”她在家里头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也没什么姊妹,唯有进了宫以后和云秀姐妹两个还有布贵人处得融洽。
云秀朝她笑:“当年也不知道谁,像个胆小鬼,见了人也不敢说话。”
章佳氏往她旁边一靠:“我本来就是胆小鬼,更何况那会儿有你护着我呢。”
云秀嫌弃地推推她:“多大的人了,儿子女儿都十来岁了,自己还和个孩子似的,总不能还要我哄着你吧。”话是这样说,她还是叫章佳氏靠着自己。
她在云佩那里是妹妹,在章佳氏跟前却像个姐姐。
章佳氏闭着眼睛靠在她身上,微微叹了口气,前些日子胤祥和她说了,皇上想叫他跟着太子,他不想,章佳氏也不想,太子就像是一颗随时会爆的火药,跟着他太危险了。
可他们都没有办法。也是从太子这事儿上,她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云佩那样谨慎小心,哪怕当上了德嫔也不见什么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