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儿,没事儿,小孩子喜欢吃糖让他拿去吧。”冷诺按了按肩上五婶的手,对着镜子语气温柔没有半分抱怨。
回头看看父亲出去了,五婶儿这才贴着冷诺的耳边,把声音放低了些:“诺诺一直是个温柔贤惠的孩子。五婶儿找人悄悄打听了,诺诺的新郎,好像并不是个天生的傻子,人人都说他疯了,这几年虽没人看过他。听说以前还是在工地里领着人建大楼呢……”
“嘘!”冷诺对着镜子朝着五婶儿努努嘴,她不想身后的父亲听见这些再为她担心。
五婶儿是个明白人,没继续说下去,拍了拍冷诺的肩膀,眼睛眯了起来,又把嗓门提了起来,“好了。看看这镜子里的小美人儿,绝对是天仙下凡。”
冷诺抿着嘴,对着铜镜前一身的红袄,这张年轻的面孔竟有些陌生。
若说是天仙下凡,倒不如说是绯红妖艳的妲己。
小小的瓜子脸颊上被涂了层浓厚的腮红。
一双薄唇上也是大红色的重彩妆。
虽然脸上被涂成了岛国舞伎,一直到脖子都往下掉粉渣。
不过,可真是个俊俏的脸儿,从不自恋的冷诺自个儿都服了,世上还真有这种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美人胎子。
镜子里映着身后的父亲,苹果下面正要把红包塞在了五婶儿的手里。
“大海,这怎么行?”五婶儿手里握着红包推让了下。
“五婶儿,你拿着吧。都是阿诺的心意。”父亲也擦干了眼角的泪花,只是声音还有些沙哑。
五婶儿转过身去,轻轻用虎口张开了红包,竟然是青色的10元大钞。
她一个人在外面帮人家缝缝补补,一个月收入不过两块钱。这可是笔大数目。
五婶儿眼圈儿一红,把红包赶紧塞来还了父亲。
“这些年,父亲出门都是五婶儿帮着照顾阿诺。以后阿诺出门,还托五婶儿照顾父亲。今天散个份子,也是帮阿诺图个吉利。”直到冷诺转身握住了五婶儿的手,红包已经皱了。
五婶儿这才擦了把眼,收了红包,门外已经放起了送亲鞭炮。
“冷叔,快看看吧。林家来接亲的是四个轮子的!咱们胡同前面的路太窄,人家进不来。”突然闯进屋的孩子一声嚷嚷,没等父亲说话,整个屋子就要挤破了门。
“送亲啦。”
“新娘子来啦。”
鞭炮声中,院子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冷诺被簇拥着夹在中间。
本来就入了春,身上层层的袄儿,脸上厚厚的粉儿,额头已经微微出汗了。
跨出胡同,冷诺正要再往前迈步,被追上来的五婶儿一把拉住了,“新媳妇,出了娘家门,得迈婆家门啊。大海,阿诺没有小舅子,要不找个邻居……”
“阿诺,上来!”旁边搀着冷诺的父亲往前上了一步,半曲着腿,弯下了腰。
上一次在父亲的背上,已经是上辈子被冲淡的记忆,儿时的事儿了。
一夜没合眼的冷诺,天亮前在心里暗暗发过誓,今天一定笑着出门,绝不能落下一滴泪水——不然父亲一定更难过了。
可等她笨拙地爬上了父亲的背,搂着父亲的脖子,却不敢把头偎依在父亲的肩膀上。
她挺着脖子仰着脸,让湿润了的眼眶在春风里片刻便被拂得干爽。
而众人眼里,山茶花般红艳的新娘子,昂首挺胸,好不风光。
出了胡同,跟冷诺一样,被浑身通体罩上了大红绸缎的白色面包车可更是风光。
更有风光的便是从车上下来的“新郎”。
魁梧雄劲,绿色军装笔挺。
周围的鞭炮声瞬间哑了,唏嘘声也赫然而止。
替传闻中的疯儿子来接新娘子的,正是林子江的二儿子——林宽。
他没有言辞,但仪表端庄,双目炯炯,此时无声胜有声。
让送亲的女娃子们拉着手忘了害羞,直勾勾的盯着新郎,捂着嘴也把“帅”字漏出了声。
众人眼里的“新郎”稳稳的抬起手掌,从父亲背上接过了冷诺。
冷诺仍不舍的回望着父亲,直到触碰到了这只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滚烫的手,才抬头瞥见了站在自己眼前的“新郎”——正是殡仪馆里救人的林医生。
眼前的男人,手掌宽大,只轻轻一握,便把冷诺的手裹在了手心里。
冷诺的手在男人戴着手套的手心里握成了拳,她不习惯这样被牵着。
借着湿滑的汗水,她从男人手里挣脱了出来。
转眼间,她已经跟“新郎”并肩穿过了送亲队伍。
一个是参天松柏绿阴阴;
一个是山茶花开红艳艳。
在周围天仙绝配的呼声中,冷诺却只是目视前方坦然自若。
可就在离开父亲视线的一瞬,冷诺便手一甩,完全躲开了绿军装的白手套。
婚车启动了,父亲也被胡同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夹在中间。
直到听不见胡同里的嬉闹,冷诺才回过头去,透过车窗,挥着手略显单薄的父亲已经渺小到难辨容颜——这是冷诺上辈子唯一的亲人。
直到看见父亲还在忍着眼泪佯装欢笑——至少父亲是真实的,忌日已过,父亲还在,这就足够了。
冷诺这才转过脸来,冷冷地扫过旁边的老者和转眼成了司机的“新郎”。
车中沉默了十几分钟。
坐在旁边的灰色西装老者缓缓转过脸来看了看冷诺的一身红装,先开了口,“让阿宽去迎喜,给你们娘家面子挣够了吧。在殡仪馆敢补棚顶的女子,该是坚强的吧。别哭了。”
冷诺抬手擦了把眼睛,没说话。
但她心想清楚:面子?那无非是挣给林家的,跟她没关系。
“丫头脾气不小呢。今天你进林家门儿。枫儿不能出来见人。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外人会称呼你六姨,一会儿在席上敬酒,来的都是渤广的建筑大商,你不用说话多认认脸就好。不然——”
银发的老者,一口威严命令的口吻,车身猛一晃,“你慌什么!?”冲着司机一声呵斥,老者的手松了下来。
“不然怎么?”还是冷诺帮他想起了刚刚停在嘴边的下半句。
“不然,明天要不要去给你和枫儿登记结婚,我林子江会重新考虑考虑。”白发灰西装的林子江其实不用这么故作深沉,已经显得够深沉够老了。
荒唐。
先办婚礼后登记结婚,无非是瞧不起冷诺娘家穷,怕她是骗婚分财产的。
就这点儿小心思,冷诺动动脚趾头都看得明白。
她记得书中的林枫——她的疯子未婚夫,是个相貌跟他兄弟林宽相似,却曾经温文儒雅又诙谐幽默的建筑师。
冷诺依旧没说话,只是对着车窗点了点头。
毕竟她根本就不在意这场婚姻,更无所谓林家的财产。
但冷诺的沉默和无动于衷,让车内的气氛变的尴尬,倒显得老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刚刚还是众人眼里那个“新郎”的司机,这时低声打破了尴尬。
他开口道:“爸,你的身子不能再喝酒了。为了一张图纸连着三天你都没合眼了。真不能沾酒……”
这句话倒是让冷诺好奇地抬头巡视过去。
开着面包的司机林宽,这次从侧脸看过去,鼻梁高挺,眉宽发重,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相貌不像,倒是气势上跟这银发老者有几分相似。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不想抽你。你是我林子江的儿子,只能是建筑师,把你那套当医生哄小孩的心给我收了!”声音低沉沙哑,却字字铿锵,当着未过门冷诺的面子,竟然也没有给这个现在为他当司机的儿子留半分余地。
领略了眼前和红娘嘴里林家慈父孝子截然相反的父子对话,冷诺不解,她也懒得搭理,干脆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眼睛里是父亲薄弱的身影——为了父亲,她的确愿意做透这个至今不见新郎的未婚妻。
等面包车开到了一幢四合院子前面,院子里已经搭满了绿色的帐篷。
帐篷下面煎炒烹炸,红火高照,炒勺飞起,颠勺的大厨白衣高帽,一看便是国营饭店请来的厨师。
摆满了圆桌,十几张桌子都挤满了人。
下车前,老者又一把拽住了冷诺的胳膊,“丫头记住了,这一院子人前,是不能提林枫的。你是我们林家未来的女人,至于是谁的未婚妻,言多毋庸。”
冷诺没有说话,径直下了车。
老者从身后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丫头,这桌酒席关系到了北港的未来,对林家很重要。答应给你父亲的另外一万块,明天送过去。”这一次,老者的声音沙哑低微。
冷诺没有表情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知道了。”
不就是走排场么。
她冷诺曾是世界顶级建筑师,大大小小的排场她见识多了。
回想起上一世拿到建筑之魂的水晶杯时,被各国记者提问的那句话:冷女士,您已经足踏建筑界的金字塔之顶,能问问您下一个梦是什么吗。
下一个梦?站在台上的冷诺,回答永远让人沸腾:毕生海外创作,下一次,想落叶归根在故乡留下一件青史留名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