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们也不敢多言,低头搀着谢荇到周寅房中暂歇。
这嬷嬷是夫人请来教周女郎礼仪的,家中三位女郎跟着一起学。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很受如谢家这样中流世家的欢迎,能请她来殊为不易。
“她倒是听你的话。”见谢荇同意离开,礼仪嬷嬷冷言冷语。
周寅摇头:“表姐不是听我的话,是听您的话。”
礼仪嬷嬷冷哼:“继续。足闲二寸,端面摄缨。”
三人忙随着话摆好姿势,谢荇遭到训斥叫她们更要上心。
嬷嬷教了一个时辰站,才肯暂且让人歇一歇。谢荷与谢苗当即要向房中去找谢荇,见周寅不动,小声问她:“你不去看大姐姐吗?”
“我有话要与嬷嬷说,说完便去。”周寅乖巧站着,哪怕已经结束练习却也保持着嬷嬷说的礼仪要领。
谢荷与谢苗怕极了眼前的嬷嬷,含混两声就相携离去。
礼仪嬷嬷看得眼角直跳,头一转不去看道:“走没走相。”
周寅很恭敬道:“还要您费心。”
礼仪嬷嬷瞥她一眼,没说什么。
周寅碰了个冷钉子面色一下子白了,看得礼仪嬷嬷眉头直皱。就这么颗受不住的心脏,入了宫哪里能受得住?
“嬷嬷。”即便如此,周寅还是继续道,“求您再给大表姐一次机会。表姐经此一罚也该知道错了,往后定然会尽心尽力学的。”
“我为何要再给她一次机会?”礼仪嬷嬷不看周寅。
“您是好人。”周寅十分真诚道。她的语气实在太过诚恳,让人毫不怀疑她话中真假。
礼仪嬷嬷一噎,完全没想到还有这种回答,接不上周寅的话。
“求您了。”周寅乘胜追击,“您饶大表姐一次,大表姐会感激您的,也会更用心学。舅母若知道了,也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她最后一句像是无意提及,却正戳中了嬷嬷的心思。到底她是谢夫人请进府中教习的,刚刚是一时气怒罚了谢荇。若真不教谢荇,谢夫人心里定然要有芥蒂。她虽是被请来的,到底也是为主家办事。
如今她差不多已经消气,周寅在这时候递了台阶来,她再不知道下未免显得不识抬举。
只是……
礼仪嬷嬷再看周寅一眼,实在不知道她是误打误撞,还是成心如此安排,算计好了一切,叫她不得不听从。
周寅仍旧一脸恳求,看样子再不答应她她就要急得哭出来了。
礼仪嬷嬷在心中自嘲一笑,怪自己想得太多。周寅显然是前者。
“叫她来吧。”她绷着脸开口。
周寅终于从不安中脱身,露出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笑容来:“多谢您,您真是一个好人。”她的欢喜莫名让人想到“恰如其分”四个字,她连表达出的开心神情都是最完美,最能让他人感受到她是开心的。
“我这就去叫大表姐来。”周寅的兴奋也并不过火,很符合她的性格。
礼仪嬷嬷看着周寅远去的背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在她看来周寅是不适合入宫伴读的。她善良,但善良的人是不适合皇宫的。她柔弱,而柔弱的人也是不适合皇宫的。
是以周寅虽然在礼是一道上有惊人天赋,几乎一遍就能将动作学到完美,她依旧觉得周寅是不适合入宫做伴读的。
但作为一名教习礼仪的嬷嬷,她是没有资格对周寅的前途指手画脚的,有许多话并不能说出口。
周寅刚到门外便听到房中的嘤嘤哭声,她推门的手一顿,脸上依旧保持着喜悦神情,像是一张精致漂亮的面具。
她带着笑将门推开,房中哭声一停,三姐妹期盼地望着她,见她脸上带笑,心中顿时升起些不可思议的喜悦。
“表姐,怎么样了?”谢苗最先问道。
“嬷嬷心善,愿意再给大表姐一次机会。”周寅完全略去自己在其中起的作用。
“太好了!”谢荷欢呼。
坐在榻上的谢荇破涕为笑:“多谢表妹。”
周寅摇头:“是嬷嬷心善,我并没有出什么力。”
谢荇却依旧十分感激地注视着她。若没有周寅,被礼仪嬷嬷退掉这事一旦传出去她的名声就要彻底完了。
“我这就去向嬷嬷认错。”谢荇也不糊涂,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礼仪嬷嬷见谢荇来也没过多为难,只道:“只此一次,若你再不专注,我便真不教你了。”
谢荇保证:“是,我一定认真学习。”
礼仪嬷嬷一上午的时间都在教人如何站立,谢荇果然如保证的那样全身心投入去学,也没再出什么岔子。
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嬷嬷离开,几人肉眼可见地变得轻松。因是在周寅这里学的礼仪,午膳也是四个人一起在这里用。
谢荇托着自己的小臂站在原处出神,周寅第一时间拉住她:“大表姐,借一步说话。”
谢苗与谢荷看着二人不解:“有什么不能一起听的?”
周寅只用一双眼不好意思地看着二人。
谢荷败下阵来:“走吧,咱们进去先吃。”
周寅讨好地冲她笑,谢荷别过头去不理她,带着谢苗走人。
谢荇陡然和周寅独处,莫名其妙感到一阵不自在,算起来三姐妹中她与周寅最生疏。
“大表姐,我看你今日魂不守舍,是有什么心事么?”周寅歪头,想了想,轻声问。
作者有话说:
“固颐正视,平肩正背,臂如抱鼓。”与“ 足闲二寸,端面摄缨。”为贾谊语
第13章
谢荇闻言一僵,立刻变得如往常那样:“我并没有什么心事,只是昨夜不曾睡好,方才还有些困倦,这次多亏表妹,我……”她左手不安地试图去揉搓右臂,但右臂受了伤让她不得不停下这个动作。
周寅自然地打断她接下来的感谢话语:“知道表姐没事就好,我有安神的香囊,表姐若不嫌弃尽可拿去用。”
“我自然不嫌弃的,只是我若用了你的香囊,你怎么办?”谢荇心中乱糟糟。
“我如今已经不会难以入睡。”周寅莞尔。
谢荇听这话莫名心头一酸,表妹真是太可怜了,父母双亡那时她一定很难受。
“咱们回去吧,用了饭我将香囊给表姐。”周寅笑容纯稚。
谢荇微怔,没想到周寅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过,准备好的话倒无用武之地了。她对着周寅微笑的脸,最后只说出一个“好”字。
二人并肩向房中去,谢荇偷偷看周寅数眼,周寅似乎一无所觉。
确定她不会再继续询问下去,谢荇在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思感受伤口带来的疼。
表妹实在心思敏感,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再继续问下去,都让谢荇十分感谢。
谢荷见两人一道回来,从鼻子中发出一声轻哼。
“这么快?”谢苗圆睁着眼,十分惊讶。
谢荇不好开口,怕自己一提两个妹妹又会追问不休。
周寅扶着谢荇坐下后自己才不紧不慢地坐下,微微笑笑:“我看大姐姐眼下有些青黑,想着她是没休息好,才问一问她。”
谢荇眼睫微颤,默然不语。
谢荷撇嘴:“那有什么是不能当着我们面儿说的?”
周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有个安神的香囊还算有用,想赠予表姐,但又怕表姐已经有了香囊。若是婉拒了我,我总不大好意思。”
谢荷与谢苗未对这样的回答产生任何疑心,反而为周寅的自卑敏感而感到有些心中难受,一时间房中很是安静。
还是谢苗问:“那大姐姐收了吗?”
谢荷瞪她一眼,好不会说话。
周寅抿嘴一笑,眼里有着星星似的笑意:“收了的。”
谢荷这才放松下来:“好了好了,赶紧用饭,一会儿吃完饭我还想再练练。”
谢荇缓缓执箸,一波三折叫她一颗心七上八下,食物送到口中也没滋没味儿的。
她感谢周寅帮自己遮掩,同时又看不透表妹究竟是知道了些什么才会替她掩饰,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
谢荇再看周寅,见她含笑专注地一面听谢苗说话一面用饭,只觉得自己多心。
表妹日日在府上能知道什么?表妹为她解围只是因为表妹心善。
嬷嬷在府上一连教了七日礼仪才走,这一走,宫里也快要派人来接周寅入宫了。
这两日房中下人帮着周寅收拾家中送来的各个东西,好挑选哪件带入宫去比较合适。自然,当然这些东西最后还是要过谢夫人的目的。
周寅这里虽说放的东西并不多,但逐件逐件收拾起来也颇不易,一入夜无论是妙华还是其余两个婆子都早早睡了。
周寅刚沐浴完,只穿了件白色小衣靠坐在榻上看书,身上盖着外衫保暖。衣裳有些地方沾了头发上的水被洇透了,在荧荧烛火中显出暖玉般的温润色泽。
她长而乌黑的发如一张黑色的幡垂在背后,尚未全干的发乌亮动人,仿佛一笔天成的水墨画。
房门被人推动,然而门闩自内挂着,并不能被推开。
周寅直到将手上这页书看完才不疾不徐地将书放下,穿好外衫,掌灯过去,一面开门:“怎么……表哥?”看到谢琛那刻她一张脸上是完美无缺的惊讶,很恰当地传达了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