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之后,在这一年的跌宕起伏里,手里又沾了多少鲜血,屠杀了多少恶鬼凶灵,以漠然和狠厉。
从前我坐在无极宗阁楼里的时候,掌门总是会在石台上面念经,他看着我这样一只不会说话又虚弱无比的狐狸,并没有出手相救,也没有将我赶出去,只是慢吞吞地讲解经文。
我只记得从那以后,便有了一个容身之所。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想,师尊所说的敢为天下先,注定要以那么多人的性命为赌注,他会不会有一刻的后悔?会不会在临走的那一刻觉得歉疚和悲哀?
现在我能够明白,这些问题的回答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不管怎么抉择,最终的决定权都在我们自己手中。
其实有关于我的所有,都远远没有后人所记述的那么波澜壮阔。
只是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做了些平凡的选择,像师尊所说的,任何问题的回答,都在于你自己怎么想。
有那么一些故事,说的是被遗弃的妖族之子冷血无情,在成为修真界的大师兄后,又是多么的冷淡漠然,终年闭关从来不与弟子们接触。历练一年之后,把温润如玉的外表撕下,刀锋向前,仿佛是一位浴血修罗。
漆黑冰冷的盔甲被刀剑劈碎,有白发红眸的男人带领着一群没有后退之路的人去闯鬼门关,最终死了三百二十七位,在废墟上建立了新的宗门,有人说,期间的冷酷和计谋令人不寒而栗。
其实所有的故事,都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鲜亮丽,也没有那么,动听。
只不过是诉说了一些我的痛苦罢了。
你一定会疑惑吧,那样一个强大到面对死亡都毫不在意的人,又怎么会痛苦。
被宗族遗弃的时候,我被丢进落日森林深处,几次踏进鬼门关,遍体鳞伤的时候曾经出现过幻觉,连野兽的撕咬都已经感知不到,我痛苦的是,为何会有父母不愿意选择我这般的孩子。
世人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那我是不是就是手背呢?
被抓进牢笼,鞭挞无数次的时候,我也是极为痛苦的,憎恨和埋怨过这世间所有的不善意和恶毒。
所以我学会了少言,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弱肉强食,被遗弃也没有什么不好。
怎么不好。
少了一只天残的拖油瓶,对于九尾狐族来说,一定是皆大欢喜吧,或者他们根本就不记得有这样一只狐狸。
放弃也好,求救也罢,我慢慢在几十年的摸爬滚打中学会了面无表情和愈加刻苦的修习,我只是很痛苦,并不太想做一辈子的隐形人。
被所有人遗忘,和死亡也没有什么两样。
那个时候的我,原来是那般愤世嫉俗又偏激。
几百年后,我长于无极宗内,跟着一个老大爷上山捉鸟下水捞鱼,闭关多年,也总有一个老头过来送一些甜食,然后笑着把我的头发摸得乱七八糟。
人都是会成长的。
百年后我也终于放下了过往,能够坦坦荡荡三言两语地告诉辛瑶,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
而如今,我最痛苦的,不过是寂静无声处,蓦然回首的时候,亲切慈祥的老人们,都已经随着星光散去。
我不甘心。
纵然我知道掌门师尊一行人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真正到了离别的时候,我不愿意相信这样的命运,我无法接受哺育我长大多年的这片土地,最终会烈火绵延万里,无数带着善意的人死在了自己的信仰里。
所以你看,世人所说云端城之战也好,屠遍恶鬼也罢,我都只不过是痛苦至极,不愿意接受安排好的命运,不愿意所有人都死在阴霾里。
根本没有所描述的那样精彩绝伦和伟大。
我起初以为自己毕生最大的心愿是突破等级去往云端城,又或者是和掌门师尊一样,培养出一代又一代优秀的弟子,却没有想到,原来我此生最大的心愿是和她一起去山水之间,看遍长安花。
我以为自己最奢望的是求道,后来最奢望不过是所求之人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就连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原来有这么一个人,我会为了她毫不犹豫地跳进暴风眼,会在死生之间,有亲吻她的勇气和袒露迟到的心意。
原来我爱这天下,爱普天之下芸芸众生,远超过当年的憎恨。
原来有朝一日,冷淡如我,也会提剑踏血,在这个波涛汹涌的战场挥剑斩敌,带着无数人的星光,去搏一个新生,还真是让从前那个厌世的我无法预料啊。
我记得当年懒散又不正经的宋元明,抱着他的本命剑执着地要跟自己斗技,每次被打飞的时候,他总是鼻青脸肿地说再来。
很直白地告诉他实力太弱,宋元明也并不生气和失望,只是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来年再战。
印象里的这个弟子,虽然天赋不是很强,但是异常刻苦勤奋,非常热衷于和别人比赛斗技,去看望辛瑶的时候,宋元明甚至还心心念念着辛瑶要不要和他打架。
无极宗纵然大部分是些气血方刚的年轻人,但鲜少有他这样能坚持这么多年的。
于是我送了他一本书,是前些日子做任务偶然得到的,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少年能够越走越远,一如掌门对自己当年的照料和恩情。
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原来是可以传递。
自那日之后,他果然闭关不出,苦心钻研剑道,我原以为这般弟子,往后是该有光明大道,锦绣前途。
后来去往人间劫的时候,他仍然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只是言谈举止之间成熟了不少。
我从前和他交谈过,他说自己很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起码要飞升成仙,成为修真界的中流砥柱。
但是我没有想到宋元明的结局会是以死为落幕。
——“我宋元明除魔卫道顶天立地,上无愧天地,下无愧于心。”
他已经长成了很好的大人,虽然不过是二十的年纪,但心中有侠肝义胆,远胜于宗门内许多人。
——“你们别来救我,不值得把所有人都拖进来。”
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最先走的人会是宋元明,他常常把珍惜生命远离恶人挂在嘴边,但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却是第一个以身涉险。
——“我们都是曾经约定好要去拯救世界的少年郎,不是要被现在这个恶心的世界夺去希望的。前途路远,只不过我先去一步。”
我们曾经约定过,会去往新世界。
那里或许有鸟语花香,或许有更为充沛的灵力,到那时我们顶峰见。
曾经约定好的人,如今少了一位,他又凭什么叫我们不要失去希望?
——“你们去杀个天翻地覆,去给我报仇好不好。”
宋元明是我见过最滑头的小鬼,到了临死的时候,也不肯教我们回去找他,给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希望,说报仇好不好。
我那时便知道,我所在意的不仅仅是无极宗的掌门师尊和辛瑶,还有这群调皮捣蛋的弟子们。
一如往昔,他在困顿中受伤时,无极宗永远是他第一个家。
我曾经是极其羡慕过宋元明的,有良好的家世和父母,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长大成人,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孩子向来是不知道艰难苦顿,直到有一天被荆棘磨平了棱角。
但宋元明被荆棘刺伤之后,反而会将它连根拔起,甚至徒手斩断。
这个世界上,就那么一群人,揉不烂,撕不碎,即便你将他丢进一个淤泥里,他也会甩甩腿上的泥巴,笑着跟你讲可以在里面捉泥鳅。
这也是我和他的不同。
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根据环境来计算,如果是我再次遇见荆棘,可能会想方设法走一些比较安全的路,或者是用另外一种方法毁掉它,而不会玉石俱焚。
看到了真正抉择的那一刹那,我反而清晰明了,选择了和宋元明一模一样的道路。
玉石俱焚在所不惜。
因为这个天下我很喜欢,身后的弟子们我很喜欢,前面的她我也很喜欢。
又怎么能将这个世界拱手让人,让给那位令自己恶心的人。
叶十七一直以来都将救赎放在嘴边,可是他永远不会明白,能够救赎自己的,必须要先学会自救。
爱一个人,也根本不是将她囚困在牢笼里。
人和兔子始终不一样。
辛瑶,只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辛瑶。
我只是在宋元明死后突然很厌弃自己。
如果当初我能够早一点发现叶十七的不对劲,如果我能够尽到大师兄的责任,早一点查看他的位置,是不是宋元明就不会走到那天的结局?
当初见到叶十七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斩杀他的最好时机。
如今当所有的失误累积到一起,就已经成为了宏大的缺口,仿佛走到悬崖边上无路可退,但到底还是有一些另辟蹊径的路。
譬如炸天梯,用所有人的性命去赌一个未来。
这是极为不人道的事情,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那是一趟赴死之旅,一旦选择好了,就没有回头之路,也许失败之后,若干年的史书里会记载我们这些千古罪人。
我们将天梯炸毁,相当于给了敌人一个更为畅通的路,这将是未来最大的黑点,生死未知,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