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洛斯迈着长腿, 走到了枫前馆摊点的柜台前,他直直地盯着放在柜台上的那个土块,眼底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
他整个青年时代都在周游世界, 自认品尝过几乎各个角落的美味,对于眼前这道菜,也早就尝试过。但刚刚他排队时闻到的那股香气,却是他从没见识过的。
非常惊人。
香料和食材的选配恰到好处, 更绝的是对于变量的控制——时长、温度、腌制程度、调料配方、乃至荷叶的处理、包裹的手法和泥层的厚度, 都决定着最终的美味。
甚至乎,砸开泥层后那绝对的手速,也是为了美味能在接触到空气后的最短时间内, 被递送到食客的手中。
眼前的少女看似随意,随意的背后却是绝对的纯熟和高超的技艺。她成竹在胸, 对手下的每一道菜的烂熟于心,她知道怎样的火候能让鸡肉的口感最软嫩多汁,也知道怎样的烤制能在让调料入味的同时激发出食材原本的鲜香。
这种熟练,只能是依靠自己的探索磨练出来,没有一个人能教会另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纯熟地对待食材。
这也是她和刚刚那些厨师最大的区别。
米洛斯抿着唇,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女厨师。
这是二十几岁就能练习出来的技术吗?
姜瓷没有留意眼前奇异的安静,她全神贯注地处理着眼前的叫花鸡。祁砚将一个新的土块摆到她面前,她反手用刀背对准土块中心, 狠力一敲——
黄土裂开的声音是浑厚的, 让人想起夕阳下古钟撞响后的余震, 那低得近乎无声的震动嗡嗡地捶着耳膜, 似乎连心脏都被撞击着。
夕阳下, 炊烟升起, 正是饥肠辘辘的时间点,条件简陋的野外也不能阻挡人类对于美味的追求。刚刚采下的山珍被塞进新鲜肥美的走地鸡中,泥土一裹,再隆起一堆枯枝败叶,搭一个天然的炉灶。简单的烹饪集齐天时地利,制造出绝对诱惑的美味。
厨师的存在,就是为了抓住这天地间转瞬即逝的美味。
姜瓷将刀背移开时,厚实的黄泥表面裂开了一道拇指宽的缝隙,露出里面灰绿色的荷叶。
浓烈的香气钻出来,极有倾略性地覆盖了柜台前的几米空间。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声欢呼。
赵会长看愣了,整个呆呆的,他看看握着刀的女厨师又看看忙碌着准备纸碗的祁总,心道天啦祁砚是在哪里挖来的这人才,幸好当初他和姜家据理力争把枫前馆留下来,不然这把绝对得亏大了。
而米洛斯则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姜瓷。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失去了点评的欲望——眼前女厨师的动作很流畅,有一种让他不自觉想静静看下去的魔力,而且,四周的空气太香了,他已经开始吞咽唾沫。
洪老爷子走前两步,没有说话。
四周的美食家和业内人士,也躁动不已地看着姜瓷的动作。
——他们可是等了十分钟啊!
十、分、钟!
天知道这十分钟里闻着这样的味道排队有折磨?!
好在,终于轮到他们吃了。
姜瓷站在数十道目光的中心,抬起头:“对了,一份40元,需要多少份?”
“………………”
赵会长茫然。
赵会长愣怔。
赵会长反应过来:“呃,这里一人一份,谢谢。”
“好的。”姜瓷重新低下头,她飞快地敲开剩余的土层,再剥开灰绿色的荷叶。
金黄的叫花鸡露了出来,在完美的火候之下,它浑身的色泽是非常均匀的,鸡身像是上好的黄棕翡翠,通透干净,表皮在琉璃灯的映照下泛着细腻的油光,而靠近鸡小腿和鸡翅尖的部分,颜色渐变加深,转为浅浅的棕红。不知是哪射出来的一道反光映在它身上,亮光滚过鸡身,躺在荷叶中的叫花鸡,仿佛在这一刻发出了光芒。
太漂亮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想着。
可明明……它就只是一只鸡。
为了保证食物送达客人面前时,还保持着最新鲜的香气和足够的热度,姜瓷没有迟疑,迅速地换了一把割肉刀。她左手隔着荷叶扶住鸡身,右手娴熟地一剖,肥美鲜嫩的金黄鸡皮被利刃划开,下一刻,浸泡在浅浅汤汁中的山珍滚落出来。
汤汁温柔地流淌到了荷叶上,带出一阵更为震撼的浓香。
姜瓷抬起小臂,刀尖向下,本能地找到鸡骨架最适宜分割的部位,一划一挑,适合大小的鸡块便被分了出来。
鸡块被装进纸碗中,搭配着从内腔取出来的山珍,送到了点评员们的手中。
姜瓷迅速地分够了所需的叫花鸡,然后收回厨刀,用干净的抹布擦去刀上的肉汁。那块抹布连带着也被浸香了。
何明灿凑到食客堆中,熟练地分着手套。
不管是吃鸡翅,还是吃鸡腿,当然是要用手抓着大口咬下,才最尽兴。
米洛斯戴上手套,指头戴了几次才戴对位置,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他有预感,这是他今年,不对,这是他这么多年来都难得一见的美味。
他分到的是带一只鸡翅的部位,鸡翅的根部连带着一部分鸡胸和骨架。
米洛斯抓住鸡翅尖,本来还纠结着要怎么将鸡翅拆出来,可他稍一用力,那鸡骨便被展开、拉长——毫不费力的,他将鸡翅撕了下来,那指尖传来的触感昭示着眼前鸡肉的口感会软嫩到一个如何离奇的程度。寒冬中,悠悠白汽从鸡肉被撕开的部位蒸腾上来。叫花鸡的内部还维持滚烫的温度,这在冬日里成为了另一层诱惑。
没有人能抵抗这种诱惑。
米洛斯眼睛眯了眯,将撕下的鸡肉放入口中。
柔嫩、多汁,是他的第一层感受。鸡肉被裹在厚实的泥里焖烤,几乎所有的水分都没有流失,甚至,外层荷叶和内腔那些山珍的水分也被蒸煮出来,被鸡肉充分地吸收进去。鸡皮柔滑中带有一丝类似于胶质的口感,鸡肉则滑嫩得难以置信。
口感最先带来震撼,紧随其后的便是那复杂多变,却又主次分明的香味——鸡肉本身的醇厚鲜美、火腿独特的咸香风味、新鲜香菇的浓郁清香、还有经过了精心酿制的老抽、生抽,犹如一曲多声部的交响曲在耳畔响起,每一个声部都有自己的独特旋律,组合在一起却发生了奇迹。
而另一边。
柳元茂也从柜台前那名俊美的男人手中接过纸碗,他依稀觉得男人有点眼熟,可愣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不过,这都不重要——叫花鸡终于到他的手中了。
柳元茂珍惜地咬下鸡肉,下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美味带来的冲击太过震撼,他眨了眨眼睛,突然感觉眼眶涌上一股热意。
上、上次吃到这种类似地美味……还是几周之前,在潘家楼的那一次。
柳元茂突然有点风中凌乱,几十年难遇的菜品让他在两个月内接连着碰上了。现、现在的厨神有这么多的吗?!
柳元茂愣怔地吃着,他是个写字的,平常就偏感性,这时更是在脑子里从厨艺世家的衰落脑补到新时代厨神的兴起,一时间感慨良多。
等嘴里尝到一股奇怪的酸咸时,柳元茂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丢脸,他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结果,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脚下也踩到了……可能是某个人的皮鞋。
柳元茂回过头,看到米洛斯正捧着碗,低头看着他。
柳元茂吓了一跳:“抱、抱歉……”
米洛斯对上眼前老人的目光,突然怔了一下。他和柳元茂成长的时代和环境都不同,性格也相差甚远,但在这一刻,他知道他们的感觉是共同的。
米洛斯沉默了下,用干净的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
“可以擦擦。”他不熟练地说道。
柳元茂也不客气,接过他的手帕擤起了鼻涕。
米洛斯:“…………”
震撼不止在这个角落进行。
另一边,洪老爷子少见地吃完了一整份叫花鸡。人老了,纵使对美味抱有追求,食欲到底是慢慢跟着减退。这纸碗里的一小份鸡,几乎就是他平常一顿的饭量,而且,他今天已经吃了好几口东西了。
与旁人的吃相不同,洪老爷子的吃相是镇定的,他仔细地咀嚼着每一丝鸡肉,每一块佐料,他冷静而斯文,眼底却不由自主地放空了。
作为一位美食点评人,他习惯用评判的态度来尝试食物,他永远抽离,会在品尝的同时,思考食物背后的文化和底蕴,也会琢磨制造出这种美食的方法。
但,这样的思路一旦固定,他就很难纯粹地感觉到吃的乐趣。
而事实上,体验一份食物的美味,不需要非得懂得它背后的文化,也不必积累什么经验。味蕾是自然界天然赋予人类的,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婴孩便能尝出甜味,懂得什么是喜欢的味道。
回过神时,洪老爷子发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全心全意地体会过一份美味了。
每份纸碗里,叫花鸡的分量并不多,很快,在场的人们便陆续把碗里都吃空了。
然后,每个人都开始……难捱地回忆起刚刚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