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萧珩耳中似听到一丝轻微的嗤嗤声,然再细听,四周却又安静至极,只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若在往常, 这必会引起他的警惕, 但他如今满心满眼里都是孟清词, 这丝异常从心底掠过便被他忽视了。
方才清词侧身时,披风滑落肩头,他看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红印, 身为男子,他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而抚着她的后背,他能感觉到那纤细分明的肩胛骨, 她比上一次在江南见到时瘦了太多,此刻在他掌心轻如一片羽毛,可想而知他小心翼翼珍之重之的人儿, 在赵麒手里受了怎样的磋磨,这一霎萧珩眉间沉沉,只恨赵麒死得太轻易,不能将之千刀万剐。
“可好些了?”待她力气耗尽,终于喘息着停了下来, 他心如刀绞,千言万语, 问出口的却只能是这样一句。
清词转过脸来,勉强点了点头, 几缕碎发贴在湿漉漉的脸颊上, 神情迷茫无助, 见萧珩目光带着痛惜看她,她深知自己此刻定是既难看又狼狈,越发窘迫,不由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这自然而然下意识的亲近信赖让他心头一热。
此时却是许舟赶了过来,他向来细心,想到暗室里有孟清词,便将准备好的一应衣衫盥洗之物放在暗室门前,人却不进去,只隔着一道微敞的门缝,禀报外面的战况:“影阁杀手已全部被歼灭,属下正在搜寻长春观上下,世子可有其他吩咐?”
许舟办事他是放心的,萧珩颔首,沉吟道:“若有可疑人等,留活口。”
“是。”许舟应道,又犹豫地问了一句:“夫人......可好?”
想到昨晚至今发生的一切,京中将会出现的流言,再看妻子此刻身心备受摧残的情状,知她定不愿这样现于人前,萧珩不欲多说,淡声道:“尚好,退下罢。”
许舟便知此时的情形定是不方便的。
待许舟退出,萧珩才抱起清词,将她放在桌上,他拿起帕子一点一点擦净她脸上和身上的血迹,轻声问:“阿词,衣服脏了,我为你换下来,好不好?”
清词咬唇,下意识地想说她自己来,但她此刻惊魂未定,手足酸软,闻言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得了她的应允,萧珩才隔着披风,伸手解开她身上脏乱的衣物,清词感觉到萧珩带着薄茧的指腹接触肌肤的温度,略有些笨拙地为她系上亵衣绕过颈后的带子,又为她穿上外裳,全程无一丝狎昵,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她在方才的浑浑噩噩中听到“长春观”三字,只觉耳熟,又想起今晚经过的古树奇石,曲水清溪,才知自己竟是身在长春观中,细细回思,忽然想起两年前应王婷之邀求子一事,又联想到曾在宫中为淳熙帝诊病的长春道长,几个点串成一线,原来赵麒早就在处心积虑地部署夺位。
她想询问萧珩,虽知道无论她问什么,此时的萧珩定会耐心说与她听,可一丝厌倦蓦然浮上心头,天下与她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关系呢?可她的人生,却因赵麒的一己私欲彻彻底底毁了。
想到此处,不觉悲从中来,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萧珩亲眼见赵麒方才这样待她,以后定不会再碰她了,便是早就认定两人再无干系,她仍然不由自主觉得难受,却又不想被萧珩看出来,忍不住深深咬唇,咽下喉中的哽咽,然而泪却情不自禁又流了出来,洇湿了萧珩的衣衫,
萧珩感受到胸前的湿意,手下一顿,略微思索便知她心中所想,正要开口,忽听许舟在外头声音惶急,大声唤道:“世子,快出来。”
正在这时,脚下的地面忽然晃了一下,萧珩蓦然想起赵麒临死前唇边那个诡异的微笑,抱起清词便飞身往外掠去。
然为时已晚。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萧珩刚到暗道中间,便有大石从顶上砸了下来,堵住了前面的路,再往后看,零星的碎石不停落下,眼看又要将后路堵死,萧珩不假思索,退回暗室之内。
耳边轰隆隆的声音连绵不绝,他心中惊怒,原来赵麒果然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若影阁的高手杀不了他,他即便找到暗室救出孟清词,但只略一耽搁,这埋在山体的火药便会爆炸,将他们三人埋于此处。
他苦笑,赵麒可谓算准了他的心思,方才的情形下,他确是不能那般抱着清词出去。
然此时再来不及细想,暗室的顶格亦是摇摇欲坠,他环视四周,寻到了一个凹进的角落,他将清词放到角落里,又将桌椅推到外头,随即自己也钻了进去,将她抱在怀里。
此时顶格的石块受山体震动的影响,终于纷乱落下,好在这张桌子以黄花梨制成,甚为坚固,以桌为屏,护住了两人的头,但仍有碎石落在他的后背上,正中他后背的伤口,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将要吐出口的血咽入喉中。
清词已因赵麒的死惊吓不已,他不能再让她担心。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清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块刀枪不入的琉璃壁亦被不断落下的碎石砸碎,清脆的碎裂声之后,她的眼前便被黑暗笼罩,再想起方才赵麒狂乱的言语,她后悔莫及。
她早该想到的,赵麒这个疯子,根本接受不了自己屈居于赵恂之下,他一遍一遍,笃定要与她和萧珩同归于尽,是她的疏忽,是她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中自伤自怜,没有及时提醒萧珩,才耽搁了两人的时间,导致眼前的局面。
都是她的错,崔滢便因她而死,如今,她又害了萧珩,或许,还有外头那些萧珩的侍卫。
她应该在回京的路上便想法子自尽,就不会牵连这么多人,都是她犹豫不决,贪生怕死,才让赵麒以她掣肘萧珩!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这场爆炸才停止,万幸萧珩拼死抵住桌子,又有房梁正砸在前面挡住了碎石,才为他们争取了一块狭小的空间。
她微微仰头,睁大了眼睛,然而即便近在咫尺,因着这密不透风的黑暗,她亦看不见萧珩的脸,寂静里,只有两人的心跳,一下一下,他紧紧护住她的手臂,和他身上的热度,证明他还活着。
萧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一如既往地温和,安抚她惊惶的心:“阿词,别怕。”
“许舟他们已在外头想法子救我们,只需要一点时间。”
然而这样的安静里,她靠在他胸前,清晰听到他喉间的喘息声,这才想起先前在外头他便已受了重伤,却为了寻到她好照顾她的情绪只字未提,自然也来不及包扎。
这一刻她心中骤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颤声道:“是我害了你!”
萧珩只觉后背钻心的痛,有血液无声无息流过后背,但他仍竭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不让她察觉到异样,只轻笑了一声:“怎会?”
阿词,你是我的妻子,救你是我分所应当之事,哪怕以我之死,换你之生,我亦心甘情愿。
他还想再安慰她几句,可便是在这黑暗中,眼前亦闪烁起星星,脑中一片眩晕,他勉力支撑着神智的清醒,却从未有一刻如此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的流失。
虽平定北戎之志未能实现,然一生的尽头,有她陪在身旁,已然无憾。
他想,有些话,终是要与她说清楚。
于是他缓缓道:“阿词,你我两世成婚,我一心只在朝事和北境上,未能给你身为夫君应有的关心与爱护,反而对你多有冷落,导致夫妻之间渐行渐远,你对我心灰意冷,提出和离,皆源于上述之故。”
“去岁在杭州,我恐吓你道已将和离书销毁,其实只是一时发狠之语,是我忆起前事恋恋不舍,纠缠于你,可毕竟世易时移,已与过往不同,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他故作轻松,接着道:“此前我负疚于你,是以今日救你,你我再不相欠,待出去之后,你便回江南罢。”
原来那些在时光的碎影里,想说却欲言又止的话,深爱却未能表达的情意,终是来不及再说了,便这样罢,放她自由。
她对赵恂即位有功,与顾纭有知己之情,还有宋蕴之,洛长欢,她身旁有这么多爱她护她的人,已可保她余生无虞,所以,于她而言,他也没那么重要了。
虽是这般想着,却是心如刀割,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闭目调息,试图平静翻涌不止的心绪和抑制不住的痛楚。
黑暗中,却有一只温暖滑腻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
形势扭转,是以任谁都没想到,变故会在此时陡然发生。
赵麒早已在长春观各处埋了炸药,又命死士定时点燃,许舟带着侍卫,和赵恂的精锐虽一通搜索,但长春观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难免疏漏了一二处,待他惊见一人正鬼鬼祟祟点燃引线时,蓦然想到萧珩和孟清词还在暗室里,已是一身冷汗。
他心急如焚,赶过去要把两人救出,四处的火药却已引爆,整个长春观转瞬之间成为一片废墟。
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四散分逃,但即便这样,亦有一些亲兵因反应慢伤到了腿脚,但所幸无人伤亡。
他想不顾一切冲进去,赵恂遣来的黑衣人首领却制住了他,直到连环爆炸结束,才放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