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听老国公道:“明日一早,自领五十军棍。”
许舟这才心下一松,反而面露喜色,知道自己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忙不迭爬起身,在帐门口回头给了萧珩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萧珩心叹:许舟本就是父亲一手培养,断不敢瞒着父亲,若是换成赵剑还能好一些,然如今说这些已然晚了。
他端端正正跪下,沉声道:“不敢瞒父亲,儿子今日去了宁夏王府。”
老国公垂眼看他,目光之中威压重重,许久,他走到萧珩身前,面上现出一丝疲惫,揉了揉额角,缓缓道:“这一年肃州征战不断,我无暇顾你,原也是你性子沉稳冷静,为父一向放心。”
“如今且说说,都做了什么?”
萧珩抬头仰望父亲,目光不闪不避:“临简所为,父亲既已知晓,何必再问?”
帐中气氛顿时凝固。
萧炎目中怒火渐炽,缓缓抬起手来,却听到帐外一声急报,不由一顿。
又是许舟硬着头皮进来,佯作未察觉这父子之间的风起云涌,肃声道:“郡主带着一队亲兵,于今晨离开肃州,不知所踪。”
话音一落,父子二人脸色俱沉了下来,许舟一个哆嗦,他不敢看两人眼神,飞快将余下的话说出了口:“这是北戎二王子的来信。”
“称郡主在他手里。”
第一百章
萧珩起身道:“父亲恕罪, 家事容后再议。”
不待定国公再开口,他肃声下令:“立时召集诸将,商议如何救出郡主。”
军事会议只持续了一刻钟,会上诸将意见不同, 隶属萧家的将领和宁王麾下将领各有想法, 争论不休, 老国公始终沉默,还是萧珩一锤定音,认为此时并非与北戎一战的最佳时机, 人要救,且要立刻救, 但既需智取,亦要强攻, 此役由他亲自出征。
会散后,萧珩便点了三千兵马出了大营。
若干年后,许舟回忆夜色里这一场突袭, 心中仍有余悸,他一生在世子麾下,参加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与萧珩最终平定北戎,建立不世功勋的那一场决胜之役想比, 为维护郡主名声考虑,这一战并不为世人所知, 然这其中的艰苦困难,险象环生可谓是其中之最。
这一役, 让他此生只忠于一人, 再无他心。
然这一役, 大周亦是损失惨重,三千兵马出去,护着萧珩与郡主回来的,却不到一百人。
许舟亦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突出重围的,暗夜让感官敏锐,而一场一场似乎永不会结束的厮杀又让人机械而迟钝,仿佛在刀山血海中,踏着尸首行走,只是举刀,举刀,砍杀,砍杀,四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闻久了便已麻木,长刃与剑气齐锋,断肢与血肉激飞,视线所及,只有前方的萧珩,身姿笔挺,铠甲鲜明,如不败的战神。
萧珩是直到看到肃州军营的大旗后才倒下的。
彼时许舟遵萧珩之命,带着赵璃月,紧缀在萧珩身后。自被救出后,赵璃月面色憔悴,神情木然,一路只是跟着杀敌,直到眼见着萧珩坠下了马,她才痛哭出声,扑了过去。
许舟已是力竭,他素日甚是敬佩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郡主,可今日眼见己方伤亡惨重,且其中不乏与他朝夕相处,亲如兄弟般的萧家军,实在是很难不起怨怼之心,口气不免淡了几分,下马小心翼翼抱起如血人一般的萧珩,便往营中走去:“命所有军医速去主帐。”又想起赵璃月,改口道:“且慢,拨两个军医去看看郡主有没有伤到。”
定国公坐镇军中,然当许舟抱着萧珩进来时,便是沙场百战,久经风浪的老国公,面色都变了,高大的身躯微不可见的晃了晃。
随着许舟的脚步,血染了一地霜雪,如春日盛开的桃花斑驳,却又触目惊心。
许舟用平生最轻最温柔的力道脱下萧珩的甲胄,这才发现他正后心中了一箭,混乱之中,萧珩为了不动摇军心,自己悄悄拔了下来,他跟在后面都未察觉到。
许舟目中蕴泪,他想象不到,世子是如何坚持到了回来!
许舟忽然发觉,他抱着萧珩的这一路,并未听到萧珩发出任何声息,哪怕是极微弱的声息。
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一个军医战战兢兢试了试萧珩的鼻息,随即面色惨然,摇了摇头。
许舟根本不敢相信,怒道:“都愣著作甚,先止血呀。”
军医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再说萧珩素来是北境军中第一人,军医亦是满心钦佩,闻言便打开医箱,取出白布伤药,尽心尽力救治起来。
然便是这样,不断涌出的鲜血也染红了萧珩身下白色床单,不过一息时间,萧珩的面已呈现一种血色的苍白,他眉目舒展如在沉睡,是一种濒死的平静。
另一个军医道:“我等定当竭尽全力,但世子后心中的这一箭正是要害,之后又未及时救治,现下恐......已是凶多吉少。”
定国公颓然倒到椅子上,似被抽了脊骨般,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许舟仍是不信,他挤开军医,扑到萧珩床前,颤声在他耳旁道:“世子,您醒醒.....醒醒呀。”
“咱们已经救回了郡主,平安无事。”见萧珩一动不动,他不顾众人在旁,絮絮道:“夫人还在杭州府等着您呢,您忍心抛下她一人,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世子,北戎未灭,大业未竟,您醒醒,醒醒啊!”
他热泪盈眶,一心都在萧珩身上,定国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挥退了军医,目光落在仍无所觉的萧珩身上,蕴含着深深的悲痛。
*
萧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走在漫天白色之中,钱纸纷飞如雪,白幡在北风中飘摇如旗,身旁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一身纯白,满面悲伤。
这似乎是他熟悉的定国公府,可这触目皆是的白让他觉得陌生,他只知日夜兼程,便是为了回来,他循着记忆往安澜院走去,只因恍惚觉得,那里有人在等着他,且是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因自己的满心急切与不安,均是因为她,仿佛只有看见她,这颗心才能平静下来。
安澜院里亦是一片白色,树木萧索,百花凋零,有哀哀的女子哭声从正中的屋子里传来。
他缓缓步入正屋,心中大震,屋子正中央停放着灵枢,孤零零的乌木令牌映入他眼帘而记忆中的明烛摇曳,笑语嫣然恍然如梦。
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年轻女子闻声回过头来,见到是他,哭声一顿。
这女子看着很是面熟,好像是她身边那个叫什么知微还是知宜的丫头。
一刹那,说不出的痛意从心底涌出来,像是被用小刀,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挖出一个洞,又狠狠地搅动,他皱眉捂住心口,想问又不敢问,似乎生怕她说出他不敢听的答案。
那女子已起身冲了过来,她泪痕斑斑的脸上满是怨恨,盯着他的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却冷笑了一声:“千盼万盼,世子爷终于回来了。”
“回来得正是时候,人刚去了。”
她的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不给人说话的机会:“真好,北境大捷,奴婢还没来的及恭喜世子爷呢,恰好夫人去了,不知新妇何时进门,听说郡主和世子爷一样,都是平定北戎的大英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还请世子爷拟个章程,咱们也尽快腾出地方,带着我家姑娘回青州。”
“只不知,世子爷还能安心呆在这院子里么?”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泪珠簌簌流了下来。
旁边一个亦是一身白衣,头簪白花的女子拉住了她,她眼睛红肿,平静道:“知微,别说了。”然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冰冷疏离:“世子爷回来了,便是素日再怎样不喜,看在以往夫妻情分上,还请您给夫人上柱香吧,也好让夫人安心,夫人走时都还惦念着您呢。”
他怔怔愣在那里,耳边回荡的都是“她去了”的声音,明明是置身于阳光之下,他却如在冰雪之中,他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茫然,似问,又似自言自语:“她去了,去了哪里?”
“碧落黄泉,阴......”知微要张口,又被那个白衣女子拦住,她怒道:“知宜你别拉着我,今天便是死,我也要说,我早就忍不了了。”
“世子爷当日求娶时是怎么说的来着,此心不贰,珍之重之,哄得姑娘跟着来到京城,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煎熬操劳,他呢,一年半载不见回来一次,只把姑娘扔在京城,自己在北境和心上人双宿双飞。”她哽咽道:“世上怎会有这样无情无义的凉薄之人,又偏偏被我们姑娘遇上了!”
在知微一字字一句句的控诉里,他回忆起些许,想辩解不是这般,他接着家书就日夜兼程往京城赶了,他想说北境已安,他这次回来,便是要带她过去,从此夫妻一处,再不分离,他想说没有什么新妇,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也只是她,然目光落在那乌木牌位上,落在那一行小字“先室萧孟?闺名清词之灵”上,所有的声音便哽在了喉中。
孟氏清词,他的阿词。
正屋不大,明明走过去的距离很短很短,可却是一个女子漫长而无望的等待,这一等,便耗尽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