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国公爷不是信口胡说。”一道沙哑粗噶的男音自卫国公身后响起。
后方的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身形伛偻的中年男子,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汪南的方向走来,右腿的裤管空荡荡的。
男子看着四十几岁,胡子拉碴的,脸颊瘦得凹陷了进去,双眼浑浊不堪。
在场的其他人根本没注意这名男子是何时来的,全都好奇地打量着他,觉得这人面生得很,只隐约从此人与卫国公的亲随站在一起,判断出他应该被卫国公带进宫的。
汪南皱了皱粗黑的眉头,正想斥责这残废一番,目光忽然凝固在了对方的脸上,身子更是剧烈地一颤,脱口道:“你……你……”
“余存正?!你是余存正!”
汪南的声音都染上了颤意,双眼瞪得老大,那样子仿佛是见了鬼般。
旁边的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一个方脸武将插嘴问了一句:“汪将军,你认得此人?”
“他是正五品骁骑尉余存正。”汪南点了点头,视线依然锁在余存正的身上。
他当然认得余存正。
余存正当年是赵老将军麾下的一员大将,与自己曾经是同袍战友,两人一起上过战场,也一起杀过敌,是可以彼此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交情。
后来,他与余存正在政见上有所争议,争执不下,慢慢地,两人也就渐行渐远。
“老余,你不是死了吗?”汪南大步上前,近距离地打量着余存正,越看越心惊。
九年前,余存正才三十二岁,现在也才四十一,可他如今看着比实际年龄至少老了十几岁,头发花白,瘦骨嶙峋,因为右腿残疾所以常年用拐杖,他的脊柱明显往一侧倾斜,不复从前的挺拔坚毅,布满伤痕的双手上竟然缺了好几个指甲。
眼前的这个余存正陌生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其实比汪南更年轻。
面对九年不见的故人,痛苦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余存正淹没。
余存正胸口起伏不已,似有一头野兽叫嚣着要从胸膛破胸而出。
他苦笑了一声,艰难地说道:“我是个逃兵!”
这五个字,余存正说得无比吃力,喉间喘着粗气,眼睛更是血红。
“九年前,我逃走了。”
所以,这些年来,他从不敢露面。
直到两年前,他在益州偶然遇到了卫国公,他也没想到他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卫国公居然一眼把他认了出来。
那之后,他才过上了至少有顿饱饭的日子。
余存正深吸了两口气,努力稳定了一下情绪喉,才接着道:“当年台陵城的满城将士在城破后,都是被活埋的。”
“我侥幸没死,从土坑中爬了出来……”
因为是活埋,所以,他运气好,硬生生地以十指扒开没有踩实的土壤,把指甲都扒掉了,才逃了出来。”
而那时,他的伤腿早就开始烂了,最后只能狠心自己砍了腿。
但是,其他人就没有他的好运气,他的同袍全都死了,死在了扬州台陵城!
汪南深深地看着余存正,欲言又止,心里有很多疑问,想问当年的真相,想问他既然从土坑里爬出来,为何不来京城……
余存正艰难地又深吸了一口气,一手紧紧地攥着拐杖,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高声道:“先定远侯顾策无罪!”
“他不曾降敌,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坚守扬州,坚守泗水郡,他是无罪的!”
第314章
余存正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来了这番话,声音近乎嘶吼。
他似乎要把压抑九年的悲苦都通过这几句话宣泄出来,那么激烈,那么悲怆,带着拼死一搏的决心。
这些话是埋藏在他心里整整九年的话,午间梦回间,他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可每每醒来,却是一场空。
他害怕错过这个机会,他再也不会有机会说出口了。
这九年,他几乎是活在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中,每每合上眼,就会回到那个时候,梦到他与战友们一起坚守台陵城,梦到城破,梦到他们一起被活埋,梦到他在土下苦苦挣扎……
曾经,他以为自己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了,但他终究是等到了!
男子那悲壮的声音随着夜风远远地传了出去,回荡在这空旷的宫廷中。
不远处,康王楚佑从干清门方向朝这边走了过来,将余存正的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高大的身体猛地一震,脚下的步伐略一停顿。
余存正双肩颤抖,还在激动地说着:“当年哪怕是等不到救援,哪怕是无粮无人,顾侯爷都在坚守,哪怕是将士与百姓都到了吃牛皮、扒树皮的地步。”
“我们甚至还成功地拦截了越军的粮草,为此,才又多撑了大半个月……”
当年,他们在城内快要活活饿死的时候,是先定远侯顾策率领将士们抢到了越军的粮草,否则,台陵城根本就撑不到二月,恐怕不等所谓“降敌”,满城的将士与百姓在正月里就都死了!
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当年的惨烈,城内有百姓因为饥饿自尽,甚至有人到了割肉饲子的地步,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在想他们是不是已经被朝廷给抛弃了……
顾策身为堂堂扬州总兵,是有机会弃城而走的,可他没有,他与满城将士、百姓奋斗到了最后的一刻……
余存正还有很多话要说,却被人厉声打断了:
“荒唐!”
楚佑再也听不下去了,一双鹰眸中闪烁着阴冷光芒。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的方向涌了过来。
楚翊定定地看着渐行渐进的楚佑,优美的嘴角微扬,噙着一抹温雅的浅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楚佑疾步如飞地朝南书房的方向走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众人,朗声道:“一个逃兵的话,能信?”
“他不过是为了摆脱罪罚才信口胡说,逃兵可是死罪!”
楚佑停在了距离卫国公几步远的地方,高高在上地质问道:“卫国公,这人是你带来的吧,所以,他是何身份想必你也一清二楚。你身为堂堂国公,不可能不知窝藏逃兵又是怎么罪名!!”
楚佑的声音比万年寒冰还要冰冷,还要尖锐,气势凌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长刀释放出杀伐之气。
面对咄咄逼人的楚佑,经历三朝,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卫国公从容依旧,一派坦然无畏地与他对视。
卫国公随意地掸了下袖子,傲然反问道:“康王此言莫非是想治罪本公?”
楚佑:“……”
卫国公凝视着楚佑,视线没有丝毫的晃动,甚至还在笑。
他嗤笑了一声,嚣张地直呼其名道:“楚佑,你以为你谁啊!你区区一个郡王,还要治罪本公?”
在这大景朝,除了皇帝与凤阳外,大概也唯有卫国公敢这么喊康王的名字了。
方怀睿毫无顾忌地笑了出来,双臂抱胸,闲闲地帮卫国公补了一刀:“这还轮不到康王你。”
楚佑咬牙瞪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眼神犀利阴寒。
卫国公案首挺胸地朝楚佑逼近了一步,“楚佑,我们就事论事,说的是顾策案,可你却抓着逃兵一事不放,这是不想让当年之事真相大白?”
两人相距不过两尺,目光相交之处,火花四射。
“哈,”卫国公突地一笑,“本公倒是差点忘了,当年你也在扬州泗水郡吧?是在台陵城吗?”
他明知故问,不等楚佑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上到顾策,下到百姓,台陵城上下,几乎死绝了。”
“这不像是在屠城,倒像是在掩盖什么?”说话间,卫国公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语声尖锐,“你以为呢?”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朝楚佑直刺过去,似在斥责,似在质疑,又似在试探。
这一刻,卫国公丝毫没有压制自己的气势,犹如泰山压顶般无坚不摧。
众人皆是一片默然,观望着康王与卫国公的这场对峙。
说穿了,这不仅仅是这两人之间的输赢,还干系到了康王背后的世家,以及卫国公背后的皇帝与大皇子。
“大胆!”楚佑的脸色一沉,青筋暴跳。
灯笼的烛光映在楚佑五官深刻的脸庞上,高挺的鼻子在一侧脸颊上投下阴影,衬得他气质阴戾,眸光比夜色还要阴冷。
他轮廓分明的下巴微微一挑,声音更冷:“韦诜,你为了替顾策脱罪,信口雌黄,还想要冤枉本王不成!”
卫国公依然与楚佑对视着,没有丝毫退缩,铿锵有力地说道:“你既然觉得冤枉,那为何不准本公重提此案?”
“余存正说得无论是真还是假,你还不曾查证,又为何要否认!”
“……”楚佑一时无言以对,眸子危险地眯了眯。
“哼!”静默了好一会儿的萧首辅忽然走到了楚佑的身边,摆明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卫国公,叛国就是叛国,两国早有定论,事实胜于雄辩!你为何要不顾是非,颠倒黑白?!”
“是‘早有定论’,还是想将错就错?!”卫国公比萧首辅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当他朝萧首辅逼近时,高大的影子就投在了对方的身上,自带一股迫人的威压。